皇城内的积雪早已被清扫干净,月光如银河泻落般映照着堆积在重檐庑殿顶金黄色琉璃瓦的积雪上,空气益发的清冷,寒气袭人。
皇城内廷的乾清宫内,红箩炭烧得偶尔发出“哔啵”的一声,龙涎香在涂金狻猊香兽炉中冉冉生烟,殿内和暖如春。朱允炆坐在皇帝面前,祖孙俩屏退左右正闲话家常。
皇帝身着一件明黄九龙蟒纹常服,慈眉祥目道:“炆儿,苏州去过了?”
朱允炆眉目间的森森寒意全然不见,一身天青色飞鱼暗纹的锦袍,神情闲适:“回皇爷爷的话,孙儿去过了,王叔看来似乎很喜欢那名苏州女子。”
皇帝颇为满意地颔首:“那就好,安排得很妥当,你四王叔若将那女子带走了,那个什么阿蕊,也不必留了。”
朱允炆神色有些复杂:“孙儿的愚见,四王叔若将那女子带走,那个阿蕊也须得暂且先留她一命。这些年那奚家姑娘待她甚好,怕是头些年也会挂念,等过几年事情淡了,再处置不迟。”
皇帝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这原是小节,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朱允炆笑道:“都是皇爷爷圣明,命道衍和尚回妙智痷讲学几天,又令王叔们前去聆听,才促成了这一场偶遇。”
皇帝语重心长道:“炆儿,你四王叔是个人才。若朕百年之后能为你所用,对你大有裨益,防着他的同时你亦要设法好好笼络他。”
朱允炆忙道:“皇爷爷说得是,孙儿也是这样想的,故而才想着暂时先留着奚蕊。”
皇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明日圜丘祭天的事宜可都安排妥当了?”
朱允炆回道:“方才来见皇爷爷前刚与礼部和太常寺又对了一遍,都妥当了。”
皇帝看着肖似懿文太子的朱允炆道:“朕知道你一向勤勉,不过奎儿还未满月,如今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多少腾挪出些时间来,别跟你皇爷爷当年一样,唉!”一声吁叹,饱含无限唏嘘。
朱允炆知道皇帝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忙张口想劝慰两句,皇帝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膀道:“朕也乏了,你也早些回宫歇着吧。”随后扬声道:“昌盛。”
一名内侍躬身而入,伺候着皇帝往寝殿走去,朱允炆起身叩首:“恭送皇爷爷。”
当今皇上南征北战,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开国后对于各节庆的繁文缛节并不热衷。冬至节的圜丘祭天是皇上少有的几个甚为重视的节气之一。皇帝作为天子,上奏天听,为万民求福祉,寒冬不冻,泽被大地。
往年祭天并不会召见已经就藩的王爷随侍。皇帝子嗣众多,祭天仪式一向只携留在皇城里,尚未封藩的子孙们在奉天殿大祀,京文官五品以上武官四品以上者,于卯时进宫与皇帝同祀,余者在自己的衙内自行祭祀。另命内务府制了寒衣送去各个藩王的藩邸,各自致斋三日。
今年却说年纪大了,儿子们远在边疆许久不见了。于是一纸诏书将那些已经就藩的亲王们召回京一同祭天,同时也准备了寒衣预备亲自赠与他们,体恤他们镇守边疆辛苦。
朱棣寅时二刻起身,焚香斋戒沐浴,着九章衮冕服,玄衣纁裳配九旒冕冠,衣绘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纹,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寅时四刻出门,遇上同样准备妥当身着九章衮冕服的宁王朱权。
二人结伴由午门入奉天门,朱权自洪武二十五年就藩蒙古大宁后,与朱棣逢年过节倒也常来常往,一向亲厚。加之早些年朱棣就藩北平,大败蒙古精骑朵颜卫,收服蒙古,在蒙古素有威望。使得宁王就藩后顺风顺水,对他这位四哥也颇为敬仰,故而一路策马缓缓而行,相谈甚欢。
朱棣与朱权笑言:“十七弟又见风雅了,塞外的风吹得你风姿越发地高洁。”
朱权笑道:“四哥说笑了,我不过闲人一个。说起来,仗着四哥素日里的威名,这些年来抚琴弄月,日子过得倒也舒坦。”
朱棣关切问道:“弟妹一向体弱,上回见她时身子就不好,不知近来可好些了?”
朱权眉间略见忧色道:“劳四哥挂心,谨儿身子弱。大宁苦寒,一到冬日里身上就不大好,十日里倒有七八日是病着的。”
朱棣安慰道:“如此你倒要多费心些,好生照料着才是。等回了北平,四哥让甘棠找些上好的药材给你送过去。”
朱权也不客气:“如此多谢四哥了,到底是四哥有福气。四嫂是将门之后,多年来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省却了四哥多少后顾之忧。”
二人说着就到了奉天门,于是将马交给侍卫,步行前往奉天殿,一路再无言语。
奉天殿前,高一尺五的铜人,手持牙简,已被供奉在九尺案台之上。
启坛二十一鼎,东西相向,为五岳、五镇、四海、风云雷雨、山川、太岁、帝王之坛。帝王之坛居中,二十一坛自东向西一字排开。卯时已到,各亲王与文武大臣全部到齐。
亲王在前,留在宫城的亲王之子紧随其后,文武百官在最末按品级排列,全场鸦雀无声。燕王第三子还年幼,被允了不必前来。世子朱高炽带着二弟朱高燧看见朱棣,意欲上前问安,被朱棣看似无意的一个眼风扫过,立在了原地,不敢造次。
皇帝长子懿文太子朱标、次子秦王朱樉英年早逝。三子晋王朱自洪武二十三年被诬告有异心,虽得懿文太子力保,却郁结在心,近年来一病不起,留在太原未能前来,故而燕王朱棣位列众亲王之首。
列在燕王身后的是周王朱橚,世人皆知二人乃是先皇后一母同胞,自幼养在先皇后膝下,岁数又极为相近。只不过,朱棣自幼就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朱橚却是个爽朗不羁的。二人一静一动,未曾就藩时,倒也算是投缘。只不过往往是朱橚说的多,朱棣听的多。不过能让朱棣听得下去,二人也算是有些交情了。
皇帝还未到,朱橚看见朱棣,抱拳上前道:“见过四哥,自就藩后多少年没见了,也好久没与四哥下棋了,手痒得紧。不如,今晚我们兄弟二人手谈一局,如何?”
朱棣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
卯时一刻,皇帝身着十二章玄衣纁裳配十二旒冕冠,红罗蔽膝,朱袜朱舄。玄衣上以金色丝线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裳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端坐在三十二人抬的帝制明黄宝盖大辂辇的莲花座上威风凛凛,皇太孙朱允炆一派肃穆紧随其后,身后伴着一众宫女内监,浩浩荡荡而来。
众人一看朱允炆亦是身着十二章玄衣纁裳配十二旈冕冠跟着皇帝身后而来,沉不住气的,开始私下切切私语。各亲王则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见。
皇帝眼神威严地自众人脸上一扫而过,众人旋即噤声,跪下参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抬手,朱允炆立刻上前搀扶他走下大辂辇,后面的宫女内监们鱼贯而入,悄没声息地在奉天殿前分开两边躬身站定。
宫女内监们手上俱是一个泥金托盘,各亲王们身后宫女的托盘上,留在京师尚未封藩的皇子皇孙们身后宫女的托盘上,都放着一件风毛大氅。各文武百官们身后宫女的托盘上是一件织锦棉长袍。内监们的托盘上一律是一个手持斋戒牌和食指般粗的三支香。斋戒牌刻文其上,曰:“国有常宪、神有鉴焉。”
皇帝亦自昌盛手中接过斋戒牌,内侍们即刻将斋戒牌呈给众人,各亲王和百官们接过,与皇帝一起举牌向天四拜。随后皇帝将斋戒牌交给昌盛,众人亦将各自手中的斋戒牌放回去。
朱允炆捻过如小儿手臂般粗的三支香点燃,躬身呈给皇帝,皇帝一指正中间的帝王之坛,饱含深意地看着他,将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炆儿,你去。”
朱允炆震惊地看向皇帝,皇帝只微笑着回望与他,似欲给他无限力量。朱允炆深吸一口气,走向帝王之坛,向天四拜,呈香入坛,朗身说道:“国有常宪、神有鉴焉。”复起身,立到皇帝身边。众人随拜,各自呈香入坛。
皇帝自昌盛手中接过一件狐皮大氅,亲手披在朱允炆的身上,洪亮之声侃侃而道:“冬至节至,与尔等寒衣一件,愿尔等心系天下万民,护百姓安度寒冬。”
众人复又跪下齐声道:“谢皇上恩赐,谨遵皇上圣谕。”
皇帝又道:“自即日起,皇太孙朱允炆,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
众人再度三叩,齐声高呼:“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孙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阳破空而出,横空出世。整座宫城,众殿耸立,金碧辉煌,庄严无比。自此,圣心分明!
祭祀过后,皇帝携皇太孙离去。
至此,朱棣和朱权与周王朱橚、湘王朱柏、谷王朱橞,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回到会同馆。换过常服,朱棣邀了朱权一处闲话。皇城内监来传口谕:“宣燕王朱棣,宁王朱权酉时觐见。”
日入之时,乾清宫,朱棣与朱权觐见,朱允炆亦随侍在侧。
二人叩拜过后,皇帝道:“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一家子聚聚,不用那么多规矩。”转身向昌盛吩咐:“传膳。”复又对二人笑道:“今儿个冬至节,一起用膳吧,朕与你们好好叙叙。”
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准备妥当,朱允炆伺候着皇帝入座,皇帝笑容满面道:“都坐吧,说了是家宴,不用立规矩,有昌盛他们伺候着就行了。”
三人坐下,糟腌猪蹄尾、鹅肫掌、炙羊肉、麻辣兔、糟茄子、炒冬笋、奶窝、鲍螺、羊肉包子、扁食馄邬和珍珠翡翠白玉汤,配着榆林的浑酒。
司膳内监开始上汤,皇帝指着这汤道:“多少年了,总想着这汤的好儿,却总吃不出那个味儿了。饥时苦笑也香甜,足食佳肴淡无味。”
话说当年皇帝年少时,有一年冬天,饿昏在了路边。幸得一小姑娘路过,心下不忍,一直守在他身边悉心照料,好心将讨来的饭菜舀了半罐水一锅炖了喂给他吃,连吃了三天。
做了皇帝后对那滋味儿仍是念念不忘,只是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小女孩,只不过依稀记得是剩青菜豆腐和剩稀饭,和着烤糊了的锅巴合着水煮了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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