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那盒油，从他混沌的眼里勉强窥到自己的影，脸部因痛苦而扭曲灰暗，肌肉狰狞如在阳光下快被焚化的女鬼。

我低头又看自己捏着红铁盒的手，泛着瓷样古怪的白，缺乏血色和经络遍布的痕迹。

”……张大哥，你看我像什么？“我艰涩地提问，挖了一大块油膏涂满整个汗湿的额头。

清凉的气味刺激，终于击退了一些忍无可忍的难受。

张天民沉了神情却不见回答，他只是抬手指向前方：”小姑娘，你脸色极不好，还是找警察送你出去，一个人来这里真不应该。“

他啰哩八嗦着，好像把我先前跟他讲的身份已完全遗忘，或者他根本没相信并加以记住。

我痛苦地皱紧了眉头，额汗继续如雨下，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纠缠在鼻间的气味，已经不能用浓烈来形容，那是要将人埋没的”浸渗“，它们混合着浓郁的香樟气，更加肆无忌惮。

被摧毁殆尽的抚娘村，随着一步步接近而逐渐呈现在眼前，像一幅主题阴暗扭曲的抽象画卷，大笔大笔的黑和灰纠缠在一团，阴沉沉地压进视线。

警察在每栋烧毁的建筑物前拉了一圈警戒带子，橙黄鲜亮，远远看去像圈出几十座造型独特的坟。地上散落着一些橡胶手套，黑塑料袋，新鲜的烟头，还有矿泉水瓶子和一些印有英文的食品袋。它们都不是抚娘村的产物，是这个封闭如蛋的山村被敲破了壳的表相。

我注视着这些”表相“，极不舒服的感觉更是雪上加霜，像在自家锅里的饼子上发现了外人的齿印，还沾着口水的腥腻。

张天民却得意起来，粗短的食指骄傲地伸向前去：”那里那里，你看那里！我进去过，是警察请我去帮他们辨认一些东西。“

”有些方面我张天民可称得上是专家，他们都知道。“

看来我确实误会了，这位其貌不扬的记者真的是文化人，还是某方面的专家，是受到警察邀请的专业人士。

想到这里，我不由有些紧张，想不出这个男人慢条斯理地跟着一个对他来说不明来历的女娃，在还没有结案的现场晃悠的理由。

我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那似乎是顾宝石的家，当然已经面目全非。我记得他家院子的墙头很高，墙内墙外有三四棵繁盛的枣树。而院正中那幢曾标志抚娘村权力威严的两层砖木楼房，已被烧塌整面的墙，还有一根房梁倒插在楼层正中，另头砸破了楼下的窗棂。

那是顾宝石的房间，每次他半夜溜出门时不会熄灯，让灯光从窗棂缝里钻出来，在院子里撒下形状繁杂的一道道光痕，他就顺着光爬墙头攀枣树，避开他爸往院内的巡视要费好一番功夫。

”死人……尸体呢？“我喃喃地请教专家张天民。

”大多数称不上是尸体，“张天民吞了口唾沫，没有重点的絮絮叨叨，”就算没烧成灰，但整个人都黏在地上捡都捡起来，完全没人样了，听说后来实在没办法，都铲在一起包了好几袋，垃圾一样倒在卡车拖走了，作孽啊！听说大多数连dna鉴定都没法做，做了没有配对的，算是灭……“

”他们被送到了哪里？“我不得不打断他的絮叨。

”有人样的不满十个，现在应该冰在市殡仪馆里吧，都过十多天了，还没有人去领。“

”其他人的呢？“我继续问。

”不知道了，具体情况要问警察。“他看了看我，”小姑娘你是要找人吗？“

我摇头表示不想找谁，因为不管看到谁的尸体，对我来说都没意义。

”找人也可以啊，不过你得要证明身份。“张天民指着自己胸前的牌子，”有身份证了吗，有身份证就好办。“

我有，不过它恐怕是帮不上忙了。

”如果没有，可以让学校开个身份证明，你在哪里上学啊？“他契而不休地提出解决方法。

我明白这个方法自然也不再可行。一个持有伪造的身份证，户籍地在南疆的”罗娆“是无法再踏进那个拼命考取的市级高中了。

想到这里，被干扰的大脑才开始明确出一些真相带来的后果，死了抚娘村的”罗娆“就不可以再出现一个能被世人承认的”罗娆“。

我恍然有些明白神灵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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