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瞥了他一眼,颇有些烦躁和无奈。但我想面对这个已由现代社会规则接管的抚娘村时,的确理应先找到一名互利互惠的同盟者。
刚过十六岁生日的村女,不管对抚娘村还是对村外的世界都一知半解,像刚脱出蛹壳的幼蛆,伸探着脑袋不知拐向何处。
但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这十六年来辛苦搭建的“我的世界”,所以这个同盟者不能是神灵不能为巫女,更不能超过普通人的认知范围,至少能被我理解和交流的。
这个温吞的城里男人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我看向他挂在胸前的证件牌,上面印着:《民俗风情报》,张天民,记者。
当记者必须要读完大学,那他应该是个文化人。但拥有这名字的报纸,我在车站肮脏的地面上捡到过好几张,印满各种挑逗猎奇欲的夸张标题,显然不是给有文化的人看的。
我思忖着他能进村,大约也没有通过什么正规手段。
“信不信由你,大哥,我是这抚娘村的人,现在只是想回家。”我犹豫几秒后,还是抛出了诱饵。
鼠眼般精锐的双瞳果然绽放出一丝算计的光彩,他急匆匆地赶到我前头,试图阻止我的脚步。
“小姑娘可是说的真话?警察都说人全死光了啊,你怎么可能是这个村里的人?”
我指向坟地外围延伸的煤渣路,平缓地一句接着一句:
“这坟地叫‘抚娘娘坟’,专门用来葬死在抚娘村的女人。那条路通向村里头,村口有三棵五十年以上的老槐和一块据说有千年历史的石碑,碑上刻着百来个名字,但没人知道他们是谁。路道两旁有三十六户人家,其余大多散在村西和北山脚下。村里一共有五口井,村里用水全靠它们。”
“这个村的村长姓顾,他有个独子叫顾宝石,十一岁,缺了颗门牙,说话会结巴。”
“还有,这里每户人家都会有个儿子,但很少有女儿,也几乎没有女人会嫁进来,因为嫁进来的女人会死得很难看,方圆几十公里的人都知道抚娘村是个鬼地方。”我对着张天民笑了笑,“大哥,还要听下去吗?关于抚娘村,我能说上三天三夜。”
张天民瞪大着眼,好一会儿后他舔了舔焦干的嘴唇,被太阳晒过头的额头上淌落几滴油腻的汗。
“不可能啊,”他还是直愣愣地质疑,眉头拧得像两条纠缠的蛆,“警察说没有人活下来的,八十六口人全烧死了。”
我无法回答,只能继续往前走。空气里挟着一股股难以忍受的焦苦气味,还混着肉脂被灼干的油腥,它们如此熟悉,让我闻之欲呕却又忍不住敞开呼吸器官,从鼻子到肺部都在触摸和分析这些怪异的气味,这似乎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
但我的意志还是在抗拒着它们的入侵,于是便咳得内脏翻江倒海,像全部错了位。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哪户人家的?”他又追上来问。
“罗娆。”我抹掉呛咳出的泪,扭过头认真地告诉他,“我叫罗娆,抚娘村村民罗大生的女儿。”
他猛地停顿下脚步,急促地从口袋里扯出几张报纸,双眼快速地扫着纸面上的字。
“不对,罗娆死了!你个小姑娘在瞎说什么,罗娆真的死了!”然后他挥着手里的纸,惊讶地吼。
“你不可能是她,这绝不可能!”
我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抽出报纸。这是张十天前出版的地区新闻报,严谨地列出抚娘村雷火灾难的死亡名单。
“抚娘村十号户,三口人,户主罗大生,其妻摩蕙,其女罗娆。”
我抚着额头,当然是回答不了他的质疑,只是把名单反复看了几遍后塞回他的手里。
“本人真的是罗娆,不管你信与不信。”我疲惫地摆着手,“张大哥要不要一起逛逛抚娘村,只要你不把我交给警察。”
昂头朝天,日头又偏西数寸,我开始迷茫此行的目标。那张正正经经的名单似乎在告诉我,任何努力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哪怕是将真相摆到跟前,我还是回不到十六岁生日前那一个有着明确奋斗目标的抚娘村罗娆,她真的不在了,骨灰还被一个异域的神灵重新利用过。
他说他用那些骨灰捏塑出一个附有禁摩索灵力的女娃,她可以叫罗娆,也可以叫摩娆或者叫什么的都可以。
可我并不想当摩娆或其他什么人,哪怕成为罗娆残留在这世上的一缕残魂。
张天民将瓷罐抱在怀里,表情阴沉地跟在了我身后。他缩着肩膀不断环顾四周,也很是小心翼翼。
我想我的猜测没错,这位记者大哥进村的途径肯定不怎么光明正大,甚至连记者的身份都值得探究一下。我颇有些微妙的失望,勉强耐着性子听背后传来的喋喋不休。
“肯定是死了,听我哥们说人都烧得干焦干焦的一碰就碎,他们找专业的来一具具地清理,还好头骨都在,八十六只,跟户籍注册的数量一样的。”
他反复地强调着。
“小姑娘,我那哥们是警察,就跟着这个案子呢,不会搞错的,你看大报纸都登出来了,还能有错?”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好吧,那你说我是谁就是谁吧。”
他扁了嘴,不再吭声。
我终于能耳根清净地走到那座新坟前,碑上刻的名字理所当然不再让我会有所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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