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内,警察们才放进去两个扛着摄影器材的记者,一辆没有顶灯的警车。坚决地拦下十几位在路障外吵吵闹闹的游客,他们对着周遭平淡的青山绿水一幅意犹未尽的模样。
“案子还没有结,禁止出入现场,请勿妨碍警方公务。”警察们再次礼貌地挡住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他们高举手机或相机,穿过警察们的手臂,咔咔嚓嚓地响个不停。虽然从视角的范围上来说,我想他们顶多能拍到抚娘村头的那几株茂盛的毛槐。
这些人应该是从城里来的,而且是很繁华的城里。不知他们是否来自我高中学校所在的市区,还是更好更远的地方?从他们的身上,我能闻到久违的属于文明社会的气息。
它跟抚娘村古老的腐腥有着本质上的天壤之别,就像阴郁的抚娘村人和我清新的高中同学之间的差异。
我站在孤零零的站牌下,看着那些原本永远不可能出现在抚娘村地界上的人群,像在荒凉死寂的沙漠中央突然看到一组妖娆的霓虹,映衬出显而易见的荒唐。
放弃回校后,去市中心的第二站我下了车,在旅馆里对付一夜后,又赶上首班中巴折回了抚娘村。中巴车司机告之明天起将不再在抚娘村停站,因为自抚娘村出事后,附近想去看热闹的闲杂人员太多,警察不让公交车停站了。另外运营公司已规划新路线,让车不必再经过抚娘村,那里应该不会再有人等车。
最后他长嘘短叹,其实抚娘村的人都不爱乘车,去镇上的五块车钱对他们来说不亚于从身上剜肉,大多选择徒步几十公里的山路。那些穷到不见天日的山农,终于被抚娘村这座阴森森的“大坟”给收了。
他说:所有的司机都不爱在抚娘村停站,这下终于永远不必了,真好,真好,真好。一连三声赞叹,可想而之抚娘村民在外面的人眼里,到底是什么德性。
因此,我不再与之交谈任何的相关话题。
在执行闭站的最后一天,司机还是尽职地把我送回了抚娘村,他还叮嘱下午四点前一定要等在这车牌下,莫错过停靠抚娘村站的最后一班车。
于是,在狰狞恐怖的幻相和歧境中迷途了好久,我终于回到了正常的抚娘村,它充斥干草香和甜腻的腐腥,还挥散出一股股新鲜的焦朽味。
我瞪着村口的煤渣路,似乎还是随时会出现一个扛着镐准备上山的抚娘村人,他会走过来打招呼:娆囡,怎么还不回学校?
固然此时,我已不用去认得谁,谁也不再认得我。
书包的内袋里有一张簇新的身份证,证明我跟这个抚娘村不再有任何挂葛,它印的名字还是为罗娆,但地址是来自南疆某市某县。我猜它是那个叫茹姨的女人的杰作,而上面的地址应离我妈的故乡不会太远。
由此可见,我与抚娘村的确没了任何关系,不管从血缘从眷属,还是从精神上。或许应顺着薄途给的选择,至此弃它而去,相信会朝既定的方向安稳地进行,只可惜它的最终缺了重要的支撑点。
没了双亲的支撑,所谓的目标就像抽去了衣架的外套,软塌塌地跌垮了一地。而我就成了那只被顾宝石拴了白线的斑点天牛,被一种身不由已的力量,生生拽回了这片迷失的故地。
我不知道是否一定要寻找到什么答案,但在彻底摆脱抚娘村的关联之前,我想自己还是喜欢探寻一回将十六年生活彻底断送的根源,就算可能不会存在什么结果。
晒了大半天的太阳,我还是寻不出一条能说服警察让自己堂而皇之进村的理由。
地理环境将抚娘村围成一座攻守兼备的天然堡垒,四面环山地势刁险,茅草漫膝灌木横生,污浊墨绿的河塘环绕村周,一到夏天滋养了无数蚊蝻蝇蟋。
我知道还是有一条通向村里的捷径,它纵贯“抚娘娘”坟,在那些七零八落的坟包中蜿蜒,直达村后的灌溉渠堤,是我和顾宝石进行禁地探险时的必经途径。
日头略偏西,四点前如能赶回到这个站牌下,我还能乘上最后一班车,或许从此不再回来。
而现在,我稍稍拾掇一下书包,将它牢牢地绑在肩上,沿着水泥道继续前行。
那些警察终于注意到了我,在他们眼里我可能只是个逃学的高中生,跟那些看了荒谬报道前来捣乱的年轻人并无区别。
有一个向我挥着大手嚷嚷:“不要朝山里走,小姑娘,那里没人家,你一个人上山太危险。”
回去,回去。警察指着车站牌:等车吧,快回去。
我跷起脚上尘灰仆仆的鞋:不上山,去前面的河里洗洗鞋就走。
他们盯着我,目光里充满质疑,但还是没有追过来。毕竟,我只是个身着校服的女娃,蓬头垢面邋里邋遢,肩上还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书包。
远离警察们的视线后,我开始沿着印象中的路径狂奔,在初秋恶毒的烈日下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直至看到“抚娘娘坟”边缘屏障般的毛槐丛和那条几近干涸的渠沟,才开始收住了脚步。
渠沟墨绿色的水面上游淌着幼蛆或其他什么虫的幼体,它们有气无力地蠕动着,肥白剔透的身子肉滚滚涌成一团。空气中的腐腥愈发浓郁呛鼻,像被置在大太阳下暴晒了好几天的一桶油腻泔脚料。
趟进渠沟的绿水深处,不少肥嫩的幼蛆浮黏在小腿的皮肤上,继续柔软地蠕动,带来噬骨般的痒和麻。我顾不是它们,只管捂紧鼻子,艰难地趟水南行,俯身避过沿堤疯长的刺荆,向着隐约显露灰白碑林的坟地摸索而去。
等攀爬上堤岸时,双腿上密密麻麻黏满了幼蛆,欢快地在我的皮肤一拱一拱,一改在水中的半死不活。兴许是体温的作用,莫名变得生机勃勃。
我狠抖几下腿,它们纷纷跌落在晒得滚烫的堤面,痛苦地扭滚着身躯。
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向前望去,两株格外粗壮茂盛的毛槐背后,一丛丛密聚的坟包掩在植丛里,比我最后一次看到时,更加的颓败和黯晦。
算算将近六七年的时间,这里应没能再添上新坟。我能记住的最近被埋进去的应是顾宝石的妈。
从毛槐树身的北侧爬上去,再从它的南侧落下地,我终于顺利地进入了抚娘村的地界,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妖诡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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