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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15).抚娘村

我听见身后轻轻的踱步声,我不想回望神灵惯有的冷漠眼神。

我希望任何人都能远远的离开,让我能独自捧着亲人尸骨,嚎尽满腔快爆裂的怒火和困惑。

踱到第十五步时,黑兽凑过身来冲着焦骨轻呵一口气。它们霎间化灰,随夜风轻舞,然后彻底消散,包括捧在我指尖里的。

我震惊地看着亲人湮灭如烟,怒吼一声欲要扑向那只藐视人性的所谓神灵,想撕碎咬吸它的血肉嚼烂它的骨。

薄途扭身一跃,轻易避开了缺乏章法的袭击。它蹲立于残塌至一半的墙头,居高而下地俯望着我,像看一个只能通过无力的张牙舞爪来进行浮夸表演的可悲丑角。

“罗娆,你缺乏灵悟,妄为禁摩索的血脉。”黑色的神灵用一种宣判的口吻,朗朗而语。

“滚你的禁摩索血脉!我的世界不需要你这个怪物来指点!”我怒火中烧,彻底推倒理智之墙,并异常兴奋地睨着它轰然倒塌,眼前浮跃起血脉贲张的红。

我在余温尚存的灰烬中扒拉出一把沉重的铁镐,那是我爸最喜欢的农具,它的两个尖头总是被磨得雪亮,挥扬在手时有股力量充沛的质感。

抚娘村的男人都喜欢这种农具,抚娘村的鬼或许同样的喜欢,就像那些诡魅的“祭魂使”。我将它扛上肩,月光将身影长长地拖曳在地,形成一幅有趣的画面。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娃扛着一把粗杆子尖镐,跟图画书上的洋巫女有几分肖似。

这些微不足道的肖似却让我无比的振奋和激昂,像是从中得到了强大的祈福。

“你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吗?”神灵睇着我的举动,略有些疑惑地问。

我沉默以对,扛着自己的新伙伴迈向一条并不算熟悉的村道。无数次,顾宝石为了躲避我的追逐,欢快地拐进这里。它是我这个抚娘村的“例外”唯一从不踏足的禁地通道。

它通向抚娘村那座神秘的祠堂。

现在,祠堂的大门必定同往常一样紧闭着,门后也必定没有和往常一样的冷清,整个村的成年男人正聚焦在那里,除了我灰飞湮灭的养父。

我疯狂奔走在村道上,血液像沸油在体内翻腾,等待着一个爆燃的机会。肩上的镐尤其轻盈,它似乎能和我的手臂联结在一起并可任意挥洒。我回忆着“祭魂使”们镐毁白骨们的动作,手握着镐柄将它高高抡起。

“咔啦——”

我极其兴奋地看着祠堂门口左侧的雕像,在自己猛力一挥下裂出好几条裂纹,它们狰狞地撕开了未名神灵的脸,亵渎了它庄严的宝相。

又连着三下的镐击,雕像的头颅被整个彻底摧毁,碎成窥不出相貌的一地石渣。但这种对方绝不会还手的出击,很快让我意兴索然。我草草地镐碎了另一尊的头还有它们的武器,最后把它们从各自的石座上扒拉下来,彼此对撞在一起滚落在地,还砸裂了门前两块刻满纹的石板。

哈哈哈哈,在自己无比亢奋的欢笑中,我再一次高举起了镐,让那雪亮的尖头重重地撞向了祠堂紧闭的大门。

我听见里面喃喃不止的经诵嘎然而止。又或许,它们其实早就停了。

祠堂及其周遭静谧死寂,虫鸣亦不知所踪。以至于我恍惚记不起是否有听到过漫天响彻的诵经声,还是它本仅存于我自以为是的想像中?

茫茫然抬头,赫然发觉不知何时,祠堂上空悬竖起一道橙黄的光。我认得它,谈不上熟识,但确实是认得,甚至像在黑暗里迷失的飞蛾一样,膜拜过它的圣洁跟随过它的引领。

云中圈出的光环悬浮在氤氲烟雾中,微微地莹亮。我记得它曾像一炷暗夜里的引香,吸引着无数白骨沐光复殇血肉重生。

“确定要进去?里头凶险,你所见的并非你所愿的,切记。”

不知何时,薄途尾随而来,它四处张望又用爪掌抵住一块雕像的碎石,拨来拨去似在进行谨慎的辨认,而且看来成效不大。

一掌拍开碎石后,高傲的兽甩着尾不紧不慢地在我身后踱来踱去,双瞳因不断瞪视光柱而更是璀璨若星火。

我并不想理会这模棱两可的警诫,血液里的亢奋还在熊熊燃烧,它支撑起我纤细的手臂抡动沉重的农具,再一次砸向那两扇紧闭的大门。

铜钉门板被镐尖刨得碎木四溅。屑粒散尽后,破开的洞把门内浓郁的气息挤兑泄出。

香烛、焦烟、油腥、朽木、尸腐,掺在空气里冲涌过来,对毫无防备的鼻肺饱以一阵沉重的拳头,让我忍不住弯下腰干呕了好几下。

唯一没有闻到应有的气息,属于抚娘村男人身上的汗酸和湿泥的腐腥混和的独特气味,使他们常常像从坟下爬出的食腐啮齿类,让人躲之不及。

门板洞开可供一人进出的窟窿,于是我拖着镐想要举步入内,却被身后的黑兽咬扯住了系在腰上的包袱。披着兽皮的神灵拧结眉峰,似乎对我屡次的自作主张颇有不满,喉头迸出的低嘶像极攻击前的威胁。

在我愤怒的抗议声中,它将头一阵粗鲁地扭甩,包布顿时破裂,我仅有的家当们狼狈地散落一地。黑兽围着这些零碎转悠了几圈,用脚爪扒拉出一条光泽银灰柔亮如月光的链索。

“戴上。”自诩为神灵的家伙淡然下令。

我窥着它不善的神色,顺从地捻起链索却不知该给自己戴在哪里,链索锻造得粗旷古朴,无论戴颈部还是手腕都显得无比突兀,并不像是给女娃制作的精细饰品。

神灵把兽颈微微昂起又伸到我手边,形成一道优雅无比的曲弧。

我识趣地把链索套过它的头,直至垂荡到肌理明晰的胸膛前。银灰的链身与水滑的黑毛交融辉映,显现惊心动魄的狂野之美,和谐又撩人心魂。

“这个,本该就是你的?”我忍不住伸手摩挲,终有些灵犀绕上沸腾着的迷糊心智。

神灵不予答复,只是回过头继续一个劲用爪掌翻拨着落在地上的各种物件,直至踏踩在那本册子上。

看来它对此也颇显兴趣,锐利的爪尖勾着纸片潦草地翻来倒去,就像一个老学究在检阅小学生的作业本,充满散慢的藐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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