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我再次将双眼转向四周时,那仅是一幅幅普通的山景,抑或是另一个时空中以正常姿态显现的抚娘村?蓝天白云青峰绵绵,当头悬日风轻云淡,仰头见鸟禽振着翅羽斜斜滑过。
队伍还在,只不过组成它的一具具白骨变成一个个年龄相貌,甚至是衣着打扮都不尽相同的女人。我低头看看自己,还穿着那身家常的裙,赤着白生生的双腿,踏实地踩在碎石满地的山径上,脚底还被硌得生疼。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路边草芒扎在皮肤上的刺痒,还有感觉到风拂过脸的温柔凉意,真实得无法怀疑。
放眼望去,满山充斥像是去赶集市的山妇们,井然有序又带着散漫的节奏徒步在漫无尽头的山路上,只是没有生气勃勃的叽叽喳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连骨与骨之间碰撞出的“卡卡”声也消隐殆尽。于是,让这些女人更像一具具被押解着步向奈何桥的幽魂。
而祭魂使们照旧杵立于队伍两侧,只有他们毫无变化,双臂持镐加麻笠蓑衣,沉默地守护着徒步攀爬的女人们。他们不再挥镐砸骨,像一尊尊阴森可怖的雕像,回归岿然不动。
我怅然地东张西望,景色愈发的熟悉,那黑山光柱和灰天尸雨的异相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就是正常天光下的抚娘村。我想我或许可以往家的方向狂奔,尽情地逃离不知归处的尸女队列。
我慢吞吞地挪动,逐渐拉在队伍的尾部,布浆新生的脑细胞迅速编织出一条快捷回家的路径后就毫不迟疑地展开行动。
因为,我已看出尸女队伍的最终目的地。这些女人应是近千年被拐卖进村又葬入“抚娘娘”坟的冤魂。我在队伍的最后认出一张依稀眼熟的脸。那应是顾宝石的娘,她应是我记得最后一个被埋进去的女人。
认出她之后,我从包袱内翻出鞋套上了脚,然后将包系牢于腰际,拔腿疯一般地连滚带跑,脚趾头磕碰在各式石头树木草芒之中,也没能让我敢慢下一丝一毫的速度。风呼呼地从耳际刮擦而过,我觉得自己像只学飞的鸟拼尽全力地折腾在空中,怕一个停滞就直接坠落成粉身碎骨。
可最终还是一脚踏上松动的崖石,直直地坠落。我没有回过一次的头,更不知那些祭魂使们是否追赶。
令人惊异的是,我没有摔得四肢断裂脑壳迸碎。醒来时四周很黑,睁开与闭上眼似乎并无区别,没有一丝丝的光线在空气里穿梭。
我摸向脑壳,确认它不痛也不晕更没有一丝的碎裂。身上也没有少胳膊少腿,只是被换了件衣裙,光滑厚重的面料上盘绣着繁复的。脚上还套着鞋,不湿也不破柔软干燥,连脚底也全没了疼痛。
身体下似乎垫着好几层丝,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一种怪异的惶惑从心底里油然而生,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打理干净的人偶,光鲜盛装后摆放在一个礼盒里等着被送出……不,不对!
是棺材,我正穿着寿衣被装在一具棺材里!
神思被激得一下子清明几分,它因强烈的恐惧而试图证明判断的错误。我伸手努力地抓抠和描摩围着自己的空间。身下有垫,身上有覆板,板上还有刻纹。脸上有层盖巾,颈下有坚硬的木枕,围绕身周的气味应是还在燃烧中的柱香。
不用再怀疑,我和我的棺材或许正等被埋葬,或者焚烧?
另一种气味微弱地飘进来,是干燥木柴混着柴油的腥,隐隐地透过可能存在的微小隙缝钻进我敏感的鼻腔,然后一阵阵微小的“哔噼”声随之而来。
这具棺材正在被焚烧?!
我失控地溢出恐惧的眼泪,支起手肘拼命地敲打着四周的木壁,它们除了发出厚实的“咚咚”回响外,没有任何能被撞破的迹向。
棺外的火明显在越来越旺,“哔噼”不绝的木柴被火舔裂的声响越来越清晰,封闭空间里透进了烟,袅袅地漫在鼻际和眼际,刺激得五官痛痒难忍。泪水保护性地越流越猛,迅速淌满两颊。
我使劲地挣扎着,双臂拼命地挥舞撞击。凭什么要我不明不白地死在被活活焚化的痛楚中?!
委屈的呜咽被自己的呛咳声掩盖,生的希望在猛然升高的温度里变得渺茫。精疲力竭双臂肿胀流血,我只能抬起腿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踢向紧覆的棺材盖。
它居然被撞开,但一股夹着火舌的热风疯涌进来,瞬间将棺内燃成烈烈火场。
我在火舌舔拭下的剧烈痛楚中,再次晕厥。
说“晕厥”或许并不正确,晕厥是不会产生梦境的。而在“昏”去后不久,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虚空状态,浮停在半空中。头顶是血光云天,眼底下的熊熊火海正燃烧着成千上万具棺材,而我的肉身显然也在其中。
脱了肉身,非死即梦。我想,最好是一场梦,最后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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