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是唯一一个无功于社稷,却又能得天眼沐浴的人。这眼温泉,他从七岁泡到二十岁,整整十三个年头,每年春冬两次,无一例外。唯有今年,他是昏迷不醒地被人抬进温泉的。
托他的福,四个小厮也能下去享受一下温泉之福。
上官丞相立在人工修葺的杉木道上,须眉微微颤动,面色不忍地看着文弱公子苍白面庞。他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自己的儿子,一张脸唯有长眼细眉可辨,唇色苍白与肌肤融为了一体。这恬静沉睡的模样,却更像记忆中那个女子。
当年他为皇子陪读,虽承名师教导,家有贤妻,却难改男儿风流本性。魔都梅姬之名如雷贯耳,是个男儿都会心痒。年轻的上官谦也不能免俗,为求佳人不惜甘到酒肆为奴。
他用一年时间取得佳人芳心,却又在盟定三生后毅然回都。只因时缝朝中大变,储君更替。他明知她已有身孕,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效忠他的君。
他走的悄无声息,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太子风波刚定,国君又更替,他全心赴在国事上,甚至夜深人静时,也不曾想起在距枫城并不遥远的魔都,有个女子还等着他回去。
究竟怎样薄情寡义之徒,才能将曾经那段刻骨铭心的情忘的一干二净,整整七年后才想起那个如冰如火的女子来?
他以为等待着自己的是她一向刁钻刻薄的话,是她的震怒,是她的冷漠。可他没想到,等待着,会是一块凉碑一座孤坟。
那个一直立在尘埃顶端的女子,性子还是一丝不变。他用生离辜负,她便回报以死别。
可到底是女儿多情。
秋拣梅——三秋阅尽独拣梅。
凉薄如斯,她还是谢他在茫茫云海中,独独选中了自己。她爱的义无反顾,也无怨无悔。
轻巧脚步声传来,紫衫少女将一个清单递到了上官相爷面前,神色淡淡的,声音也无任何的敬意,甚至有些吩咐的口吻:“相爷务必将这清单上的东西尽早送来。”
上官谦低头一看,面上泛上一丝为难,“此乃御用之物,本官……”
秦文瞧着他冷笑一声,“若非御用,也不劳烦相爷了。”
这天下间,能用这幅口吻与上官相爷说话的,没有几个。而在她这个年纪的,便是相府长子上官伯乐,也没这个勇气。这个年轻姑娘的眼中,不是那个立足朝首杀伐果决的上官丞相。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过一个年逾不惑的老父。
上官谦一阵恍然,以秦家在江湖上的地位,什么东西弄不来?他抬首再次看了看被四人抬着泡在温泉中的儿子,狠狠地咬了咬牙,道:“明日送来。”
语毕,转身就走,决绝如同当年。
待他走后,秦文冷漠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担忧,怔怔地望着不省人事的文弱公子,半晌后,才咬咬牙离去。
夕颜上距枫城不远,却也不近。上官丞相一介文臣,策马抵达午门,已是日渐黄昏。
守城的禁卫军眼瞧着衣冠不整的丞相大人疾步而去,相互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却不敢出一言议论。
荆明正好不容易得了片刻清闲,正在紫武宫的晚鱼亭内吃点心,公孙皇后作陪。因要清静,身旁并无人伺候。
甄熹踏着塘上桢楠木板小跑过来,禀道:“上官丞相求见。”
荆明正眉头微微一凝,默了片刻后,叹道:“这老东西,定是为儿子来了。”
公孙皇后知趣儿地告辞退下,与进来的上官谦打了个照面,一向雍容大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诧来。却在一瞬间便收敛去,又恢复了端庄典雅的神色。
上官谦衣冠不整,已是失礼,见了皇后不避不让,只略拱了拱手,便越了过去。至晚鱼亭中,‘噗嗵’便是一跪,将那张清单举过头顶,颤声道:“求圣上赐药。”
荆明正愣住了。他同上官谦自小一处长大,未登基前情同手足,即便登基后有了君臣之别,二人之间的情谊也非常人能比。君臣吵过,有过分歧,可每次,这位相爷都是将身体板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即便头前为白凰翡求取巡按圣旨,他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唯一一次如此莽撞无礼卑躬屈膝,是十三年前,为秋拣梅求天眼沐浴。
如今旧事重演,这个为相十几载的男人,再一次低下了自己一直高昂的头,在君王面前,迅速苍老为一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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