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明正虽为国君,却也为人父。他垂首看着衣冠不整的上官谦,喟叹一声,接了清单,一把将他拉起来。道:“你这般,成何体统?”
秋拣梅苍白的脸在上官谦脑海中一刻也不曾逝去,即便前路刀山火海,他也不敢迟疑。何况如今不过是仗着旧年的情分,跪下来求一求一国之君?
他弯腰立在一旁,又倔强而卑微地求道:“求皇上赐药。”
见他如此,荆明正自知劝不住,只得又坐下来,将那份清单过目一遍,略有为难道:“旁的倒也好办,前几日和硕入云宫,求得皇后将雪莲赐给她了。”
上官谦浑身一颤,雪莲乃益气驱寒的奇药。却因长在极寒极高之地,又为野生品种,寻觅采摘皆十分不易。一株价值千金,更是拿着银子也买不到的东西。
默了片刻,他问:“公主受伤了?”
荆皇道:“倒没听说,小孩子任性罢了,朕这就令她交出来。”
“这药……”上官谦俯首道:“还是微臣去讨吧。”
荆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倒也不强求,只道:“朕让张、李二位太医赶去夕颜山,再需要什么,着个人来就是。你如今贵为国相,叫人看到这般不好。”
上官谦心中一动,抬首看了看身穿玄地银龙常服的人,颤巍巍道:“待拣梅醒来,老臣再来请罪。”
知道他心中着急,荆明正也不多留,挥手示意他去了。
四野暮色压下,喧嚣了一日的相府终于清静下来。
上官伯乐掌了一樽酒在院中踱步。玄衣墨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院中阑珊灯火映照出时展时蹙的双眉,间或抿了一口酒,薄而殷的唇泛起寒冰般的光。
“你但真要置他于死地吗?”
苍老而饱含怒火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上官谦仪容整洁地出现在长子面前。那双眉仍是习惯性地凝着,眼带寒光,双唇紧抿。
不等他答,相爷又道:“你母亲的死,是她咎由自取,与拣梅并无干系。把雪莲交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上官伯乐的眼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咬牙道:“母亲当初嫁给你,也是她咎由自取?你在外拈花惹草,也是她咎由自取?”
“是我对不起她!”上官丞相心中一痛,只听见他道:“可她不该残害无辜。”
上官伯乐冷笑一声,没有再继续说话。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他已经听了整整十年。上官谦说不腻,他也听腻了。他只知道,母亲是因秋拣梅才会自杀,一命抵一命,这很公平。
他仰首看了看天色,无星无月,北风轻轻拍在脸上,格外舒服。那张阴柔俊美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来,眼含期待。
他在等,等这个男人向他乞求,求他放秋拣梅一条生路。他甚至开始想象这个男人跪在面前的模样。他知道求人是什么滋味,十年前母亲就跪在这个院子里,就在那石阶之下。可无论她如何忏悔如何哀求,那纸休书终究是扔到了面前。
这个男人,吝啬的连个不舍的眼神都未给她,牵着幼子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想等这个男人跪在自己面前时,告诉他那颗雪莲早已毁了。然后看着他痛苦挣扎,一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上官谦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倒是同自己一样心性凉薄。他想起秋拣梅的话来,为了荆国辜负两个女子,可曾悔过?
年少轻狂时,总觉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生终归没有十全十美,有些人,注定是要被辜负的。可越老,他便觉着,有些人一旦辜负了,这一生也就完了。
他辜负了两个女子,所以老天爷就要他余生不安家宅不宁,让他看着两个儿子手足相残。
有子在侧,却不能享天伦之乐。
对一个年过不惑的老头而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严厉的惩罚呢?
湍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院子外头禀道:“老爷,在大公子房间里发现的雪莲已经送往夕颜山了。”
上官谦松了口气。
上官伯乐却瞪大了眼,转身望去。那人规规矩矩立在夜色中,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人身上流露出来的阴冷气息。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人从黑暗中迈了出来,白发须眉,一双眼如鹰似狼地看着惊讶不已的人。片刻后,老人朝上官谦拱了拱手,恭敬道:“老朽先回夕颜山了。”
上官谦颔首,目送他离去,尔后眸色幽凉地看向长子。“你以为杀了旬翁,我便不知道你那些勾当?”他冷哼一声,“拣梅若无事还罢,他若没命,就算我不杀你,自会有人让你此生不得安。”
语毕,拂袖而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只将声音压低了道:“公主为君,你为臣,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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