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又把目光转向刘彻,迎着刘彻阴冷的目光继续说道:“陛下,此两人是否死有余辜,还要请陛下定夺。”他指着董豹的头颅说道:“此人为馆陶长公主家里掌事,一贯横行长安,前些日子在灞桥客栈强夺范先生的昆仑琴,被我舅舅所阻,这当中原委已经奏明了陛下。” 他又指着田无疆的头颅说道:“此贼之前是田丞相家奴,也是横行长安许久,手里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的人命。他多年前将范先生双腿打断,强抢贞儿的母亲,幸好被太医淳于缇萦遇到,这才救了范先生,也算是救了贞儿。小人这几天一直跟踪董豹,才发现这田无疆已经投入馆陶长公主门下,改姓董了。董豹因为在灞桥客栈被我舅舅整治,所以怀恨在心,但又不敢找我舅舅报复,竟然残害无辜,让田无疆带人把客栈主人一家和店里伙计们全都害死,放一把火烧了!” 霍去病指着狗儿说道:“陛下,这就是客栈伙计的儿子,举目无亲投奔到我舅舅家里,被我舅舅收留认为义子。陛下,小人要说的就这么多,去病自知有罪,决不能苟活于世间。舅舅,范先生,去病就此别过,今生未来得及尽孝,来世再来报答!”
霍去病捡起地上半截断剑,猛地向自己胸口刺去。
除了刘彻和卫青外,屋内其余众人都忍不住惊呼一声。卫青右手如闪电般伸出,牢牢抓住了剑刃,但是剑势极猛,仍然划破他的手掌往霍去病胸前刺去,深入肌肤寸许才停住。霍去病再用力刺向自己,但是卫青的大手如钢钳般牢牢握住剑身,半分也动弹不得。
一时间屋内寂静下来,只有卫青手上的鲜血不断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血花。
此时范衡已经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用双手支撑着来到地下,坐在霍去病身边,冲着刘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正色说道:“陛下,霍去病是卫将军亲外甥,今年方十四岁,这一阵子跟着小人读书。是小人整日教唆去病为小人报仇,按我大汉律,去病尚未成年,小人教唆去病杀人,乃是主犯,请陛下放过去病处罚小人,虽万死而不足惜。”
贞儿听到父亲这一席话,也跪了过来,她紧紧抱住范衡的一条胳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刘彻。狗儿也跪了过来,轻轻拉住了卫青的袖子。金虎本来卧在刘彻身边,看见大小主人们在前面跪成一排,它回过头看看刘彻,再看看几位家人,腾地一下跳了起来,蹲在了贞儿旁边,一双眼睛像是央求般看着刘彻,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
五人一犬直直地跪在刘彻面前,屋内的空气仿佛是凝固了一般。卫青和霍去病身后四名武士看到此情此景,无不悚然动容,依次放下手中长剑,也跪了下来。霍去病仍然用坚毅的眼神望着刘彻,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人是我杀的,跟其他人没有一丝关系。请陛下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刘彻望向霍去病的目光逐渐温暖起来。他不再跟霍去病的眼光直视,而是望向跪在一边的贞儿。贞儿只有**岁年纪,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扎成了两只羊角小辫,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晴看着刘彻,没有丝毫恐惧。刘彻心里不由得叹服:不愧为秦国大将蒙恬之后,果然有先祖风范。他目光移向还躺在一边昏死过去的东方朔,看到他虽然双目紧闭,但是眼皮子底下眼珠在骨溜溜地转来转去,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大喝一声:“东方朔!”
“臣在!”东方朔像个皮球一样从席上弹了起来,“皇上有何吩咐?”
刘彻重重地哼了一声问道:“曼倩,霍去病这件事,你看该如何处置?”
东方朔连忙俯身答道:“微臣罪该万死,刚才微臣一见到那两个死人头,顿时被吓晕了过去,但是托皇上的福,臣在梦里见到了东方瀛洲的神仙,神仙有几句话托臣交代给皇上呢。”
刘彻皱了皱眉头,他自然不信东方朔梦到神仙这一套鬼话,他用不屑的口气问道:“曼倩,瀛洲的神仙凭什么托梦给你?朕这许多年来都没有梦到过,偏偏你遇到了!神仙给你说了什么?”
东方朔嬉皮笑脸地回答道:“陛下日理万机,操劳过度,睡觉的时间少啊!况且陛下天生神勇,遇到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晕倒。这样就给了微臣梦中遇到神仙的机会啦!再说微臣做的梦还不是要根据神仙所托原原本本上奏陛下?要不然陛下养我们这些臣子干什么呢?”
“少罗嗦!”
“回……回陛下,神仙告诉微臣,陛下近日要得一冠绝三军的少年勇士,此人有勇有谋,近可为宫禁侍卫,远可为开边良将。望陛下时刻留意,不定什么时候就冒了出来。另外神仙给微臣看了这位少年勇士的图像,他这个鼻子有这么高,额头有这么宽”
东方朔冲着刘彻比划起来,突然间他眼角余光看到了跪在一边一脸疑惑的霍去病,顿时大惊失色,连滚带爬来到霍去病身边仔细打量,突然对着霍去病长揖到地,嘴里喃喃念道:“霍大人,日后您封万户侯,领十万骑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提携下官啊!”
刘彻看东方朔真个是玲珑剔透,这厮居然能把自己的心思揣摩得丝丝入扣,但是看他疯疯癫癫在卫青和霍去病面前没个正经,忍不住站起身走上前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东方朔,你是猪油蒙了心吗?霍去病是待罪之人,你倒巴结得挺殷勤,你眼里还有朕吗?”
东方朔回头苦笑道:“陛下踢得好,但是也请陛下体恤微臣,微臣入宫这么多年,还是个小小的郎官,虽然经常是跟着皇上出去,但是在这长安城里差不多是见官就得拜啊!霍大人是神仙托付给陛下的,微臣自然巴结的越早越好,要不然今后排不上队咋办?”
刘彻实在忍不住了,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着东方朔骂道:“他妈的,你跟朕回宫去,后天早朝朕升你为太中大夫,跟张骞同秩。” 这边还不等东方朔来得及开口,刘彻转身对卫青说道:“卫爱卿,朕这就命太医来给你和霍去病诊治,不要误了后天的早朝。” 他又指着地上董豹和田无疆的首级说道:“把这两个混账东西给我扔出城外喂狗!东方朔!”
“臣在!”
“今晚回宫后立刻到未央宫卫尉处补了霍去病的门籍,日子从二月十七算起,有任何差错仔细朕扒了你的皮!”
“微臣遵旨!”
刘彻对着跪在地上的五人一犬说道:“朕不用你们送,给朕老老实实地跪上半个时辰,知道错了再起来!”
卫青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唯有叩首致谢。众人一起以额触地,耳边听得脚步声渐远,终不可闻。
此时未央宫沧池中渐台上,司马谈和司马迁正在观察天文星象。司马谈眼睛已经不如年轻时好使,眺望天际的事情得由司马迁代劳,然后口述给他,他再在每月的星图上标示校对。此刻已近子时,他正伏在案上举着蜡烛仔细审阅长安渐台二月下旬的星图,突然听到司马迁轻声呼唤他:“爹,你看。”
司马谈顺着司马迁的手往天上看去,但见紫薇宫横于北天,毫无异兆,再往南看去,太微左垣明亮异常,西方帝座、太*内紫气氤氲,郎将、虎贲宫内五彩纷呈。司马谈眼皮霍地一跳,这是千年难逢的吉兆,只怕不世雄主和绝世良将已经相逢于人间了。
卫青和霍去病等到太医前来包扎停当已经是半夜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繁杂,卫青脑袋里面像是要炸开一样。他没有再责备霍去病,安排其余人歇息后他又来到了书房,看着桌上的油灯发呆,一坐坐到了天亮。
霍去病是卫青二姐所生,出身并不光彩,霍去病的父亲霍仲儒是山西平阳人,因为皇帝亲姐平阳公主封地在平阳,所以平阳太守派了霍仲儒前来长安平阳侯府中伺候,却跟在平阳侯府中为奴的二姐生下了去病。卫青对霍仲儒很是不齿,这厮竟然不敢承认去病是自己的孩子,可怜二姐还执意让去病跟了霍姓。去病年少时体弱多病,几次由于病重差点没了,因此二姐给他起名为去病,生怕养不大这孩子。去病待到八岁时开始跟着自己习武,身子才一天天结实起来。今天皇上让霍去病补了未央宫的门籍,显然是要有所任用,但是又会让他去干什么呢?东方朔今天可算是救了霍去病一命,赶明儿真要好好谢谢他。
想来想去,卫青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正准备回房歇息,门房又传来宫内诏书,却是让霍去病、范衡一同接的。三人恭恭敬敬地跪迎,前来的是宫内黄门太监苏文,苏文扯着公鸭嗓宣读了一遍圣旨,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范衡加兵器转运使衔兼侍中,隶属大农令郑当时;霍去病加未央宫骑郎兼侍中,隶属郎中令李广,二人从此可出入宫禁,成为天子近臣。卫青因保荐范衡霍去病有功,赏黄金百斤。从二月二十二日起范衡和霍去病位列早朝群臣。三人谢过皇恩站起来时仍然觉得像是做梦一样。苏文满脸堆笑地命人将百斤黄金装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了卫青面前,跟卫青客气了几句便告辞了。
卫青看到苏文留下的诏书字体疏狂,分明是东方朔的手笔。他心下深为感动—敢情这先生昨夜一宿没睡,为霍去病、范衡和自己的事情忙了个不停。但是当他看到诏书末尾鲜红的一方朱砂印,里面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李斯写的小篆时,更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皇帝必定是看完诏书后加盖的传国玉玺。此时东方朔应该回家了,是时候去看看他了。
霍去病和范衡尚在半是欢喜半是迷糊的状态,卫青索性单人匹马,怀里揣了十斤黄金往东方朔家里走去。东方朔家离未央宫稍远,在长乐宫北边,远不如卫青府上一带繁华。卫青用了两刻才抵达,又问了几个路人才找到东方朔家门。他下马叩门,良久才有人来开门,门一打开卫青就见到了东方朔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疲惫的脸,卫青一怔,东方朔更是一惊,连忙躬身给卫青行礼,卫青也十分郑重地还礼。
东方朔家很小,院子也就七步深,一间厨房,一间中堂,一间卧室而已。东方朔引着卫青往屋里走去,口里一边说道:“卫大人,卑职家里实在寒酸,连个像样的地方都没有,实在是让卑职难为情啊!卫大人有什么吩咐,尽可让人吩咐卑职前往卫大人请坐!”
卫青看到中堂当中的床席上堆满了书策,东方朔忙着搬出了两块坐人的地方,忍不住赞道:“东方大人果然是满堂经纶,学富五车啊!”
东方朔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回卫大人,实不相瞒,卑职刚跟前任妻子分开,家里值钱的财物僮仆车马都归了她了,卑职还没缓过来呢,家里连个喝茶的玩意儿都没有。卫大人,不如这样,离这儿一里开外有个汤饼店,味道可谓长安一绝,卑职请大人前往一同品尝,赊他两斗酒痛饮如何?”
卫青觉得又是可笑又是可叹。这个东方朔,自从来了长安,每两三年都弄一次离婚再娶的闹剧,偏偏他又是个多情种子,迎娶时给女方聘礼动辄十万钱以上,离婚时又散尽家财。卫青听他说连喝酒也要赊,心下不禁一阵凄然,他从怀中取出那十斤黄金,轻轻放在东方朔面前,温言说道:“东方大人,卫青是一介莽夫,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大人昨夜相救的大恩,这是一点心意,务必请大人笑纳,作补贴家用。大人另娶妻室时,卫青定当携厚礼来给大人祝贺。”
东方朔见到面前亮闪闪的两根金条,起身离席,对着卫青肃然一揖到地,正色说道:“卫将军,东方朔虽然好色爱财,但决不敢贪天之功。将军有大功于社稷,府上满门忠烈之士,别说霍去病和范先生,就连狗儿和贞儿都是气节如山。将军府上养的那条狗,恐怕也比朝堂上某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上百倍。卑职实在是被你们的忠义所感动,做的不过是份内的事情。这金子东方朔绝对不收,请卫大人拿给为我大汉死节的军中烈士,抚恤孤老,以慰烈士在天之灵。” 东方朔说到最后,语调竟然哽咽了。
卫青心里一热,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对着东方朔缓缓说道:“就依东方大人说的办。走,我请东方大人去汤饼店喝他几斗,不醉不归,赶得上明天的早朝就行!”
司马相如站在早朝的队列里,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只不过几天光景,原本排在自己身后的东方朔已经站在前面去了,眼下正跟张骞在窃窃私语,东方朔身边还站了个瘸子,拄着双拐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看着北边的天空。自己前头突然还站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比自己矮了半个头,一举一动都是行伍作派,没有一点文官的雅致。这还不算,话都说不利索的李广居然当了郎中令,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当早上主爵都尉汲黯在宣室殿中百官面前宣读完皇帝诏书后,司马相如真是被气到了—这东方朔搞了什么鬼把皇帝给忽悠了?如果说范衡和霍去病是因为卫皇后和卫青的举荐而一夜贵重,那东方朔凭的是什么啊?
东方朔也注意到了司马相如脸上的神情。他平时虽对司马相如的为人颇为不齿,但是司马相如的辞赋确实是当朝一绝,馆陶长公主托司马相如所作的长门赋这几天光景已经传遍京师,连北里倡闾之间都已经开始传唱了。这一点他对司马相如还是很佩服的。他看到司马相如脸上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眉头紧锁,再一会儿又脸色和缓,似有愉快之色,心里忍不住暗暗好笑—这个司马长卿,不知道又在那里做什么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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