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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宣室谋国 1

卫青在广明殿跟姐姐待了半个时辰。小皇子刘据因为昨天淋雨受了伤寒,正在殿里沉沉昏睡。卫青小心翼翼地问了些家常话题,尽量不去提近来听到的馆陶长公主和陈废后的事情,不忍心惹到姐姐心里的痛处。他见卫子夫确实没有异样,一心以照顾皇帝和皇子为己任,心底也感到甚是宽慰。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卫青便请安告辞,打马回府。

一路上卫青满怀着心事。皇帝今天沧池中一番兵棋推演,显然已经是成竹在胸。他跟在皇帝身边有十余年了,眼看着刘彻从一开始的顽劣少年变成了心思莫测的虎威之君,真个是万千滋味在心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回到了府上,门房已经迎了过来伺候他下马,低声对他说道:“苏校尉的二公子苏武给将军送来了六百里加急羽书,正在前厅等候。”

卫青点点头,快步向院里走去。他一眼看到狗儿跟苏武在一起立在厅前,两人见到卫青,快步前来致礼,苏武从怀里掏出寸许厚的一沓木简递给卫青。卫青见上面用封泥粘着三根白色羽毛,知道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他用手捏开边缘的封蜡,打开一看,只见三联木简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蝇头小隶,卫青一遍读下来已经大概知道前线军情:张骞回京初次上朝奏报西域情势,提出经营三山一河的方略后,大获皇帝嘉许,第二天便下诏让卫青命令苏建带领十万边民前往朔方和五原屯垦,经营黄河南岸的肥沃土地,到今天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是就在二月十四那一天伊稚斜单于率三万骑兵侵扰五原,杀害大汉边民千余人,抢走粮食种子和春耕牲畜无数,围困五原城三日才走,临走还留下狠话,要求大汉交出于丹和萨兰图雅,否则就攻入北地和长安。

卫青看得眼里要喷出火来,苏建的羽书是二月十七日发出的,三日便抵达长安。苏建也说明了这封羽书同时奏报给了皇上,看来下午皇帝在沧池论兵十之**就是为了这件事。伊稚斜初登单于之位,就想把军臣单于这十几年来打打和和的局面给破了,我大汉天朝岂能任人欺侮?卫青看完后对苏武说:“宫里和你父亲还有什么交代的吗?”

苏武连忙躬身回复道:“回卫将军,别的没有,就等将军示下,我好加急回给朔方。”

卫青当即进入书房,提笔在木简的空白处写了几行字交给了苏武。苏武话也不多,接了木简行过礼就走。卫青看他个子不高,略显瘦弱,年方十五六岁年纪,却显得比霍去病老成很多。卫青暗想苏建这个儿子挺不简单,苏建不过是校尉之职,苏武却已经在御前行走一年多了,跟东方朔和司马相如一样并为郎中,由于是苏建之子,皇帝让北疆的军情文书一并由苏武统筹。霍去病跟自己驰骋沙场也有两年了,却没苏武这般沉稳干练,应该让他俩多在一起混混。

想到这里卫青突然发现已经有两三天没见到霍去病了,他起身在院内兜了一圈,家中仆役和范衡、狗儿、贞儿都不知他白天去了何处,只知道他晚上回来甚迟。卫青一想霍去病也不是小孩儿了,就没再理会,而是回到书房提笔准备上奏,他要把今天沧池中所说的写成奏章报上去,说服皇帝尽早支持自己出兵祁连和漠南。

卫青文笔不算很好,这篇奏章费了他两个多时辰,等初稿完成时已经是天色全黑。为了方便涂改,卫青将奏章先是写在了一方石牒上,每每与范衡商量后再找人誊写到木简上递入宫中。他简单地用过晚饭便拿着石牒往范衡处走去,还没到后院便听到范衡的房内传来几声琴响,乐声优雅,落入耳中实在是妙不可言。卫青加快脚步来到门前,门没有关,屋内范衡正在教贞儿抚琴,狗儿和金虎正趴在一边静静听着,几人见到卫青便欲起身,却被卫青止住了,他笑着对范衡说:“先生好兴致,请不要停弦,让我这个粗人也听一听好了!”

范衡微笑道:“卫将军今天也是好兴致啊!那我也就不吝献丑了。” 他略一思索,抚弦而奏。

卫青索性闭上眼静静聆听。琴音凝重,一开始似是战鼓声声敲击在他心坎上,琴声渐渐变得欢快流畅,犹如春风吹过树林,引得天籁齐鸣。接下来琴音舒缓,恰似一人在山路上缓缓徐行,突然间琴音稍停几不可闻,仿佛是此人要停下来四处观望;紧接着便是一段雄浑低音,震得卫青的心好像要跳出来一样,恍惚间他眼前现出了一座巍峨的高山,人在山中显得何其渺小。随即琴音一转,仿佛在描绘眼前山形—岩石嶙峋、瀑布飞溅、烟云蒸腾。卫青一时沉浸其中,如痴如醉,琴音收起良久才回过神来,对范衡说道:“先生琴技出神入化,我今天算是领教了!不知先生弹的是什么曲子,让我宛如置身山中,大有气象万千之势。”

范衡笑道:“卫将军过奖了,此曲是先祖范蠡游历鲁国,登泰山而作的青云引,由于是家传琴谱,概不外传,所以人间罕闻。将军悟性惊人,宅心仁厚,已经几可通神。先祖琴中所抒情怀,定与将军心意相通,虽前后相去几百年犹能神交啊!”

卫青一听之下顿时肃然起敬,古往今来圣贤虽多,但是范蠡是卫青真心佩服的一位。他颔首对范衡说道:“范先生除了过奖卫某人之外,所言不虚啊!若是我能早生几百年,能成为范将军门前走狗奴仆也心甘情愿!范将军还有什么传世之曲,卫某不知是否有幸能再聆听?”

范衡脸色一时间变得严肃起来。他正色对卫青一字一顿说道:“卫将军,范某跟你相识这一段时日,已经知道将军之仁德忠义,虽上古之伊尹阿衡亦不能比;勇武才干,虽管仲乐毅亦不能匹。我范氏先祖虽位极人臣,商至巨富,但是千秋之下,将军之英名定然远胜。我范某绝非阿谀奉承之人,当今天子英明,乃是不世出的雄主,这大汉的社稷,定需要将军来帮皇上中兴。卫将军,我大汉一雪前耻,让四夷臣服的日子就要到了啊!”

说到激动处,范衡眼里竟然隐隐有泪光闪现。他收摄心神对卫青说道:“先祖陶朱公所传琴曲,还有这一部五湖行,范某献拙,有污将军清听了!”

卫青闭上眼,任由琴音缓缓流淌。眼前轻舟逐浪,水鸟飞翔,岸边花放千树,绿草如茵。仿佛一对神仙眷侣放船于五湖之上,夕阳衔山,湖面铺满金色流光。琴声少转幽怨,似乎在诉说两人别离后的相思哀伤,如泣如诉。少顷琴声转为欢快,仿佛是历经生离死别后重逢的喜悦。接下来一段琴声渐渐平复,宛如一轮明月初升于天际,此时水波不惊,万籁俱寂,几声淡淡的弦音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弦扣人心,卫青觉得琴音声声都印到了心上,一曲奏完,卫青已是泪流满面。他冲着范衡深深一揖,哽咽着说道:“范先生所言,卫某牢记在心,功名富贵如过眼浮云,卫某人平生所愿唯有匡扶汉室,为皇上分忧而已。今日皇上在沧池论兵问策,卫某不知所答是否可行,还盼先生指教。”卫青将写有策论奏章的那一方石牍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范衡手中。

范衡接过石牍,正要示意让狗儿和贞儿退下,只听窗外一人慨然叹道:“好个青云引,好个五湖行!卫青,你府中藏了这么个人物,是舍不得带进宫让朕见识见识吗?”

卫青和范衡都是惊出了一身汗来,两人还未来得及起身,门帘已经被挑开,刘彻青巾灰袍,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人也闪了进来,他个头极高,背上微驼,一双狡黠的眼睛里透出些许笑意,正是郎中东方朔。

卫青和范衡连忙跪下行礼,范衡一眼瞄见身边的贞儿和狗儿还愣在那里,低声喝道:“跪下,给圣上磕头!”两个小家伙方才明白过来眼前人就是当今皇帝,忙不迭磕起头来。金虎见了刘彻十分欢喜,围着他转来转去。刘彻竟也不讨厌金虎,弯下腰去摸了摸金虎的脑门,于是金虎更加高兴,伸出舌头在刘彻手上舔了几下,就势卧在了他脚边。

卫青心下十分紧张,他冲着刘彻说道:“微臣罪该万死,不知陛下圣驾来临,乱议朝政,请陛下处罚!”

“你们都起来吧。”刘彻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卫青缓缓说道,“你们何罪之有?是朕不让人打搅你们的,你们说的朕都听进去了。卫青,朕从登基那一天起,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如何替高祖以来各位先皇报仇雪耻——朕这些年来在石渠阁读书,看到了冒顿单于给吕太后的国书,简直是不堪入目!朕这一脉虽然是薄太后所出,但是侮辱吕太后就等于侮辱大汉!卫青,今日在沧池所论兵策,朕是既明白又不明白,早听说你府里藏有高人,朕今晚特地造访,望你们知无不言,不吝赐教!”

卫青和范衡听到皇帝这么一番谦卑的肺腑之言,心下都深为感动。两人还欲同刘彻客气,刘彻已经脱下鞋子坐到了席上,他示意众人各自坐好,然后温言对范衡说道:“范先生,朕治家无方,让你受苦了。”

这句话说得范衡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他强作镇静回道:“陛下,是小人年轻时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惹下这许多事情来,劳了陛下心神,小人罪该万死。”

“范先生,朕的家事朕自有主张,先生不必多虑。朕今天想请教先生一事,令祖范蠡大夫帮助越王勾践灭吴,成就了一番霸业,官拜越国上将军,已经是位极人臣了,既然归隐于五湖之上携西施泛舟弄琴,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为何要去齐地经商?我朝自高祖以来轻贱商人,但如今这长安城里雕鞍玉车如流水一般,连朕的车驾都比不上,朕在深宫里都听到城里坊巷间流传“宁负两千石,不负万金子”这句话。商人之利弊何在?我朝该如何对待商人?”

范衡稽首再拜,“善哉陛下此问。先生万不敢当,请陛下直呼小人名字。先祖破吴后离开越国,是因为识破了越王勾践的为人,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至于先祖为何选择经商,小人作为后世子孙也难以了解当年先祖心境,无法回答陛下。但要是说商人对我朝的利弊,小人经商多年,倒也在时时想这个问题。以小人拙见,商人对我大汉之利在于互通有无,转运便利。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经济天下之大事有四,而商占其一。陛下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商人经营我大汉长安东西二市,我长安乃至关中的农具、牲畜、衣帛、粮食、草药从何而来呢?如果只有百姓务于工农,国家虽然能够苟存,但是绝不会强盛。”

刘彻和卫青都觉得范衡说得有道理。不由地点了点头。范衡继续说道:“陛下,商人之弊照样不少。诚如陛下所说,长安城里百姓”宁负两千石,不负万金子”,那是因为我朝将商人列入贱籍,举郡国孝廉都没有资格,而商人大多是才干过于工农,敢于身犯险地,通达九州之人,自然见多识广。这些人一旦报国无门,难免自暴自弃,将心思都用在声色犬马之上,这样就难免滋事生非,惹皇上和百姓心烦。以小人之见,与其堵塞商人问政从军之路,不如效仿大禹治水那样因势利导。”

刘彻看着身边的灯火,若有所思地问道:“依先生之见,如何因势利导?”

“回陛下,当前军国第一要务是平定匈奴之乱,为列位先皇雪耻,保我大汉边境安宁。点将用兵之事自然是陛下定夺,但是小人以为,保我大汉出兵致胜的兵器、粮草、马政三事需要花费钱财无数,大可借助商人之力。陛下可在郡国各地严令物价平准,万万不能伤害百姓利益,然后征稽关市车船税,这样一来充实国用,保我连年征战所需花费;二来不至于让百姓生活凋敝,同时还能让商人所获之利充于公用。至于兵器、粮草和马政,也都离不开商人的制造转运。比如兵器,皇上恐怕还得让司马相如的岳父蜀中卓王孙和小人同乡南阳孔仅来打造啊。”

刘彻对范衡的话深以为然,他正要开口询问兵器的事情,突然听到院子里一阵喧嚣,一个少年朗声在门外说道:“你们是什么人,这是我家范先生的住处!”接着是砰砰之声入耳,似乎有几个人摔了出去,紧接着门帘掀开,一位黑衣少年闯了进来,他一身夜行劲装打扮,右手里提了半截断剑,左手提了一个皮囊。他一进门看到卫青,当即大吃一惊,又看到范衡旁边坐了两个人并不认识,而狗儿和贞儿在席下面就地而坐,他犹豫了一下对卫青说道:“舅舅,打搅您和先生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放肆!”卫青一声暴喝,声震屋瓦,“去病,还不滚回来见过陛下!”

霍去病本来已经转过身去,一听到陛下两个字,身躯一震,但迅即恢复了平静。他转过身来,将断剑和皮囊放在了地上,冲着刘彻连磕了好几个头,嘴里说道:“草民霍去病,祝陛下千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彻一开始见霍去病英姿勃发,心下甚是喜欢,待到霍去病跪下行礼时,他突然看到灯光下放在霍去病身边的半截断剑上还有丝丝的血迹,鼻中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门而来。他问霍去病:“你身边的皮囊里装的是甚么?”

霍去病看着卫青,迟疑着不敢回答。卫青也已经察觉到了异样,对他厉声喝道:“陛下有令,还不赶紧打开它!”

霍去病一下子倒变得坚毅起来。他一边解开皮囊,一边大声说道:“回陛下和舅父大人,这里面是范先生和狗儿仇人的首级!”

灯光下赫然是血淋淋的两颗人头。卫青仔细看去,一颗显然是上月在客栈里强夺范衡昆仑琴未果的董豹,另一颗却不认识。但是范衡却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当年打断自己双腿,欲强行夺走昆仑和蒙张氏的田无疆。众人耳边听得咕咚两声,两人已经昏倒在当场,一人是贞儿,另一人却是东方朔。

刘彻并不认识这两颗首级,但是范衡的事情他大概是知道的,料想必定是范衡的仇人。在长安城内用私刑取人命当然不容于大汉律,但是面前这个少年能有如此气概,倒让他对霍去病刮目相看了—--门外负责禁卫的是四名羽林高手,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但是霍去病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四人打倒,到现在恐怕还没爬起来。

在一边的卫青早已按捺不住了,他膝行而前,到了霍去病跟前兜头就是一个巴掌,打得霍去病左颊高高肿起。卫青厉声说道:“混账,大汉律规定杀人者抵死,你知道吗?我已经跟廷尉张汤说了这件案子,自有官府出面,哪里轮得到你来插手!”他旋即面向刘彻跪下,痛声说道:“陛下,微臣教育无方,请陛下一同治微臣和去病的罪!”

门外的几名卫士现在才爬了起来,鼻青脸肿地冲进屋内站在卫青和霍去病身后拔剑相向。刘彻现在心里倒是很冷静,他要先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再作定论。他示意四名卫士退下,对着霍去病冷冷说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在长安城里公开行凶,你可知道你犯下的是死罪?把来龙去脉细细报给朕,朕来给你量刑。”他顿了一顿,“不过无论如何你也难逃一死,你可知道吗?”

霍去病看着刘彻,目光坦然。他朗声说道:“陛下,小人既然决定给范先生和狗儿报仇,就没有想过还要苟活。” 他目光转向卫青,眼色变得柔和起来,“舅舅,去病不孝,给舅舅惹下这等麻烦,更是辜负了舅舅一片栽培之心。我知道舅舅已经嘱咐张汤处置狗儿一家的案子,前几天来每晚都潜入张汤府中探听消息,张汤每每将舅舅给他的案牍放在最下面,我屡次拿出放到他的案头,他看到后都如坐针毡,仿佛那案牍会烫着他的手似的,张汤先是疑神疑鬼,后来干脆把案牍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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