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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长门悲歌

日子转眼间已经到了惊蛰时分,长安城里的二月天显得生机勃勃:东西市上犁锄等铁器又到了被翻新锻造的时候,火红的炭炉边是忙碌不停的铁匠,把手中的铁器砸得叮当作响;近处的骡马市也是人潮涌动,骡鸣马嘶,用以耕田的牲畜交易来往不绝。今年冬天关中雪下得大,自从董仲舒元光元年上书以来,长安近郊已经广种冬麦,亩产比粟米高了一倍,收成也是一年好过一年。眼下时值孟春时节,万物生机盎然,天气也一天暖过一天。二月初九那天宫里传来消息,当今天子将于二月十九日携皇后百官致祭霸陵高庙,并亲耕南郊籍田。长安城里百姓这两年很少见到皇帝露面,这次听说皇帝皇后将一起出行郊祀,还有文武百官随从,惹得百姓们纷纷起了看热闹的心思,城中几十万百姓都热切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司马相如近日来已经一旬没有上朝了,他这些天来肝目不畅,一直养病在家。听到黄门太监传旨让他一同参与皇帝高庙大祭和籍田亲耕时,心里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天子还是挂念着自己,特地传旨给自己参加春日大祭;悲的是自己身体不争气,上朝时跪坐时间一长就腰酸背痛,精神恍惚。而同为侍郎的东方朔倒是一天到晚活奔乱跳,搞怪作乱样样在行,偏偏皇帝还挺喜欢他!每每想起东方朔入宫的种种因由,司马相如都觉得甚为不齿,这个跟倡优侏儒一类的家伙整日里就会消遣自个儿,以逗皇帝开心为己任,脸皮真是厚得可以!

司马相如在卧房的铜镜前仔细端详镜中的影子,只见镜中人稍显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袭白袍衬得自己儒雅不凡,脸色虽略有沧桑但是仍然丰神俊朗,他来来回回打量镜中的自己良久,直到府中执事卓仁用浓重的巴蜀口音在外堂喊道:“司马大人,董先生来访了呦!”

司马相如听到是馆陶长公主府上红人董偃来访,登时心花怒放,他正了正头上的远游冠,冲着院子里大声回道:“还不请董先生到正堂看茶!” 听到卓仁高声应着出院门迎接董偃,他也赶紧拔脚就往屋外走去,衣袖却被人一把拉住,他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夫人卓文君。他笑着对文君说道:“夫人,跟我一起去见董先生。”

卓文君脸上带着一丝怒色,她放开了司马相如的长袖低声说道:“相公,妾身早已跟你说过多次了,此人以色相伺候馆陶长公主,这等丑事不要说是王侯公卿,连长安城里街坊闾里寻常人家都知道,相公为何要结交这等人?”

司马相如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他正色对卓文君说道:“诚如夫人所言,这事情不仅是王侯公卿寻常百姓知道,连当今皇上也清楚得很!长公主寡居有些日子了,董先生陪着她也不为过分。你看皇上对大长公主还不是封赏如故?当今天子能有今天,当年靠的是谁的功劳?你近来想的事情是越来越多了!” 他不顾文君的脸色径直朝外堂走去,到门口一看董偃并没有进来,而卓仁正在院子门口陪着笑跟他聊天。他快步朝董偃走去,脸上如沐春风般笑着对董偃躬身一礼,高声说道:“董先生好兴致,今天怎么会来到寒舍赏光?”

董偃一看司马相如走近,连忙躬身还礼,脸上也是堆满了笑容:“司马大人,馆陶长公主请大人赏脸,到堂邑侯府上一叙。”

司马相如听到是当今天子的姑姑馆陶长公主有请,不禁心中大喜过望,他对董偃抱拳说道:“董先生稍等,相如去取绿绮。”司马相如正待转身回屋拿他的琴,却被董偃一把拉住,董偃一脸凝重地说道:“司马大人,此行不劳大人助兴,长公主是有要事请教大人。”司马相如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跟着董偃上了车,直奔堂邑侯府而去。

堂邑侯府离司马相如的宅子不远。司马相如虽然俸禄一般,但是岳父家里富可敌国,文君父亲、巴蜀富商卓王孙一早在长安给他和文君买了五进五出的大宅院,不仅比一般公卿阔气,连当今天子宠臣、车骑将军卫青府邸也远不如他家气派。但是每次司马相如到堂邑侯府上都觉得自惭形愧,从在大门外拴好马到走进前厅,足足得走上百步开外,院子中直通前厅的步道是清一色的白玉为砖铺就,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前厅轩敞,横着面阔十几丈,进深六丈开外,冬日里墙里地下都窜着火龙,夏日里则塞满了冰块,端的是冬暖夏凉。自己在未央宫上朝多年,宫里的殿堂也没这里舒服。正思索间董偃已经带他走进了前厅,当中的檀木暖席上一名妇人斜倚在靠垫上,她云鬓高髻,身形丰腴,面如凝脂,虽然年纪已经五十开外但是风韵犹存。她见司马相如和董偃进了前厅,从榻上稍微坐直了一些身子对着相如略一颔首,脸带笑意地招呼道:“长卿,有劳你跑这一遭了!”

司马相如抢上两步,就地跪倒便拜:“大长公主谕令微臣,不敢称劳,实在是微臣的荣幸,大长公主的吩咐,微臣怎敢不从!”

馆陶长公主咯咯一笑,声音清脆如二十多岁的少妇。她右手虚抬,示意司马相如起身,然后指着身边一个漆盘对董偃说道:“给司马先生装上带回去。” 董偃俯首答应,端起漆盘放到了司马相如眼前,司马相如看得清清楚楚,盘中是十二颗大小如鸽卵的东海明珠。他心里暗暗吃惊,这十二颗珠子怕是连皇帝宫中都不会有,价值绝不少于百斤黄金。他正想着大长公主为何要给自己送上这样一份厚礼,耳边听得馆陶公主的声音幽幽说道:“长卿,本宫想请你帮个忙,小女已经在长门宫幽居了几年了,这次皇帝去高庙春祭,你无论如何要帮本宫想个法子,让她见上皇帝一面……”话说到这里,她已经忍不住眼泪,用衣袖轻轻拂去接着说道:“司马先生如果能帮小女在皇上面前多进美言,重回未央宫也未可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本宫除了虚三公之位以待先生,无以为报。”

司马相如浑身已经汗透了。馆陶长公主说的小女不是别人,正是四年前被废的陈皇后阿娇。陈阿娇因为嫉妒当今皇后、卫青三姐卫子夫,不惜以身犯险闯下巫毒之祸,请了女巫在未央宫日夜诅咒卫子夫,当年事情败露后天子的震怒犹历历在目,三百余人被斩首在未央宫北宫门外,而陈阿娇立刻被废,幽居于长门宫。这么一桩惊天动地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自己如何才能圆了大长公主的心愿让皇帝回心转意?如果不答应大长公主自己又是什么下场? 可是那三公之位能由长公主说了算吗……

司马相如一时心乱如麻,他想了半天后咬着牙回复道:“相如愿为大长公主效犬马之劳!”

刘彻用过晚膳便从椒房殿走到了石渠阁,一路上感受这初春时节空气中传递的丝丝温暖。此时白昼已长,夕阳已经掩在了太乙山后,山顶万年积雪依稀可见。未央宫南边不远处就是城墙,护城河外便是连绵不绝的麦田,直通南山脚下。山上冰雪开始消融,田里的麦苗青翠,排的整整齐齐从残雪中挺出头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春天的气息。

石渠阁临着沧池而建,台基高五丈有余,阁内无比宽敞,存放的是先秦和前朝留下来的图书典籍。刘彻每次到石渠阁批览奏章,进到阁内之前都会下意识的抬头看一看头上悬挂的匾额,上面“石渠阁”三个苍劲的大字乃是高祖年间丞相萧何所书。对于萧何刘彻是十分感念的,当年高祖先于项羽进入关中,秦朝皇帝子婴颈系和氏璧打造的传国玉玺,立于咸阳城门之外迎接高祖,丞相萧何力劝高祖金银财宝不取,后宫美人不扰,约法三章稳住了关中父老的人心,唯一所图的却是这先秦留下的图书典籍。如果没有这些宝贝们的帮助,高祖如何能通晓天下山川险阻打败项羽呢?

自元光元年陈皇后被废之后,刘彻在新立皇后卫子夫的规劝之下,一改之前在椒房殿批阅奏章的习惯,挪到了石渠阁。自从他第一天来这里便经常缓缓穿行在巨大的桐木书架之间,不时触摸一下上面堆放着的坟典图籍,那些历经几百年的竹策木简像是有生命似的,把一股股未知的力量传递给他。他深信董仲舒告诉他的天人感应之说,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上天都看得见,并会以各种先兆给他警示或鼓励,让他不敢偷懒。

眼见已经过了亥时,刘彻在石渠阁东暖房批阅从各郡国和朝臣处递上来的奏章已经两个多时辰了。近日来政务千头万绪,淮南的线报、塞北的军务、大农丞的钱粮在他脑子里已经糊成了一锅粥。令刘彻稍觉欣慰的是右北平太守李广来报五日内即将护送已故匈奴军臣单于太子于丹到达长安,如果能把于丹好好安顿下来,然后以正统单于太子之名竖起大旗跟在漠北篡位的伊稚斜斗个两败俱伤方为上策。前几日在宣室殿赐宴,刘彻对张骞和刘月娘的气节深感欣慰,这一餐居然用到了子时,张骞连写带画让刘彻和卫青对西域的情势有了全面的了解。跟匈奴这一仗是非打不可,而且一定要打到匈奴彻底臣服,从此再也不敢跟汉室争雄。

想到这里,刘彻心里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不少,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准备起身到门外散步片刻。他起身时衣袖拂过书案将一本奏章带到了地上,一旁的宫女连忙将奏章捡了起来躬身递给了刘彻,刘彻一看那奏章封面是用蜀锦蒙就甚是别致,而非通常的木简竹策,他打开一看,几张裁剪得整整齐齐的素色绢纸上面满是工工整整的小隶,一看便知是司马相如的手迹,形制则是一篇赋了,赋上却没有标题。刘彻微微一笑,展开读了下去。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刘彻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这个司马相如,虽然朕近些日子没召他随侍在旁,难道还怨妇一般自比为佳人?好像欠他多少情似的。他再往下看去: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懽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猨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

看到这里,刘彻已经明白此赋为谁而作了。陈阿娇皇后在元光元年惹下滔天大祸,被自己逐出宫去,禁居长门宫至今已经四年了。这四年中自己虽然也偶尔会想起她来,但都是一念而过,亏得她一直还在想念自己。刘彻接着往下看去:

“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瑇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噭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

读到“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刘彻心里竟然隐隐传来一阵刺痛。陈阿娇毕竟跟自己结发十多年,再加上儿时两小无猜一同玩耍,情分原本是很深的,现在她幽居深宫,整夜垂泪无眠,想一想也着实是很可怜。他凝神继续往下读去: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读到最后一段,刘彻眼里竟然有些潮热。这许多年来,陈阿娇竟然还没有忘记孝景皇帝七年,也就是自己被立为皇太子的第二年七月初七,自己八岁生日那晚,她陪自己在沧池中渐台上,看斗转星移,望曙色渐明。

刘彻继续往下看去,奏章的最后是司马相如的两行小隶:“陛下千秋万岁,日华洞鉴。微臣司马相如蒙馆陶大长公主厚爱,二月初九日会饮于堂邑侯府,大长公主念及长门弃捐,座中无不潸然泪下。微臣醉中妄言为赋一首,其罪惟死,但不敢不为陛下计,陛下天心仁厚,不仅泽被苍生,亦可恩及长门。罪臣司马相如叩首再拜。”

刘彻走出石渠阁往天上望去,只见繁星点点,弯月一轮悬于天际。一阵清风拂面而来,吹皱面前沧池之水,满池星光顿时碎作万点起伏不定,渐台在月色中映到水面上的影子也模糊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二十年前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天在渐台上陪自己和阿娇观星的,还有太史令司马谈。

想到这里刘彻回身问身边的一个小黄门:“太史令司马谈今天可有当值?” 那小黄门回道:“回陛下,司马谈今日身体不适,宫里报上来的门籍是他的儿子司马迁。”刘彻犹豫了一下,对小黄门说道:“把司马迁叫来。”

只片刻功夫司马迁已经跑到了刘彻面前,气喘吁吁礼毕后站在一侧等候刘彻吩咐。刘彻看他年纪约莫二十上下,中等个头略显瘦削,但是面容清秀,伴随着一身的书卷之气,行为举止间颇有其父的从容之风,刘彻心里想道:“司马谈果然教子有方。”他问司马迁:“令尊可有教你天文?”

“回陛下,微臣自小跟随父亲观星,对天文略知一二。”

“很好,你收拾一下,跟朕去城外一趟。”

“微臣遵旨。”

此时未央宫和长安城门都已下钥落锁。未央宫尉和长安城尉接到圣旨皇帝半夜要出门,忙得不亦乐乎。顷刻间几十骑期门卫士便簇拥着皇帝的车辇经宫门驰道朝城南而去,一炷香时分便来到了长门宫。刘彻甫一下车,当值的卫士和太监见是皇帝深夜亲自前来,不由得十分吃惊,连忙开门迎接。刘彻带着司马迁往宫门内走去,只见正殿巍峨,离宫门大约百步开外,路上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而当中供自己行走的御道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未央宫里夜间当值的侍卫和太监宫女不下千人,到处灯火通明,而这里却阴气森森,见不到几个人影,只有正殿中数点忽明忽暗的灯火影影绰绰在远处晃动。刘彻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他快步登上正殿的台阶,还未进殿门便看到一位白衣女子从殿里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径直奔到刘彻面前跪下,刚说了一句“陛下”便已泣不成声。

刘彻扶起她,看着眼前的陈废后心里可谓是百感交集。阿娇比他大了四岁,今年已经三十有二,按理说正是妇人丰姿之华年,可是眼前的妇人却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加上一袭白衣胜雪,更衬得她越发憔悴。阿娇的满头青丝中已经夹杂着缕缕华发,她一双妙目怔怔的看着自己,眼中噙满了泪水。

刘彻看到阿娇穿了一身单衣,料想是得到消息后立刻从寝宫跑了过来,虽然眼下已是过了惊蛰,但夜里仍然是春寒料峭。刘彻心下不忍,他轻轻将阿娇抱起走进了正殿,阿娇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温软的身躯在他怀中不停颤抖。刘彻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耳边听到阿娇哭道:“陛下,你……你好狠心……臣妾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年了你怎么今天才来……” 刘彻心里一软,看着她的泪眼柔声说道:“今天朕不是来了吗?你陪朕去观星可好?”

阿娇一下子破涕为笑,她不好意思地将头埋进了刘彻怀中,突然间才回过神来,挣扎着从刘彻怀里跳了下来。刘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穿过正殿,朝长门宫后院的兰台走去。司马迁和一众太监宫女只能远远跟着。这长门宫本来就是阿娇家的宅子,馆陶长公主因为念及皇帝祭扫霸陵路途遥远,便把这城外的宅子进献给了刘彻,后来大加整修成了长安城外最大的一处离宫。阿娇这次虽然被打入了冷宫,但这冷宫实际上是自己娘家,照应倒也一应俱全,加上刘彻并未彻底圈禁阿娇,馆陶长公主和阿娇的兄弟们也时时能前去探望,因此她的日子虽然远比在未央宫里孤寂,倒也不至于凄凉。

从正殿到兰台途径兰池,水面上栏杆曲折蜿蜒,池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显得十分幽静。刘彻拉着阿娇的手拾阶而上,走了百余级才到达兰台顶上。二人凭栏北望,只见长安城在北面十里开外,城墙和箭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巍峨,城内未央宫渐台、前殿和石渠阁的轮廓依稀可见。城西边的渭河尚未完全解冻,大片的冰面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像一条玉带环抱着长安城。

阿娇靠在刘彻身上,低声说道:“陛下,臣妾平日里无事,就站在这里看未央宫。陛下一有大的朝会,臣妾都能听到宫里传来的钟鼓声……陛下这几年夜里都在石渠阁勤政,臣妾……帮不上陛下……只能在这里远远看着阁中的灯火……待到灯火暗下去了,臣妾就知道陛下要回去了……”

这番话说得刘彻心酸无比,他动容道:“阿娇,今后不必在这台上受寒等朕,朕每逢初二、十六前来看你便是。”

阿娇高兴的跳了起来,她搂住刘彻的脖子热切地看着他问道:“陛下,君无戏言,你今天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朕说的话当然算数。”刘彻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

阿娇脸上一红,她低下了头,靠在刘彻的肩上幽幽说道:“陛下,臣妾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在这兰台上看你,只要你不在椒房殿,臣妾……心里就欢喜得很……”

刘彻鼻子一酸,椒房殿是卫皇后所居之处,阿娇的心思他怎能不知道?刘彻抱紧了阿娇,突然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阿娇,司马长卿近来又写了几篇雄文,你可曾读过吗?”

阿娇还是埋头在他肩上幽幽回复道:“臣妾自从来了这里,就再也没有见过司马相如,也没再读过他的文章,陛下体恤臣妾,臣妾明日一定请人寻来读读。”

刘彻点了点头,阿娇应该不会骗他。此赋看来应当是馆陶长公主托司马相如所作,这个姑姑真不让人省心。他看着天上的繁星,只见北斗在天顶熠熠生辉,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四星所成的斗柄指向东方。他心下一动,把阿娇轻轻从怀中推开对她说道:“阿娇,你穿的太单薄了,速速回寝宫等朕,朕今晚不回去了。”

阿娇又惊又喜,她脸上登时飞起了一片红云,还好在月色下看不分明,她跪下谢恩,起身后步履轻盈地走下了兰台。刘彻看着她的身影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消失在兰池曲折的回廊中,才提气喝道:“司马迁安在?”

司马迁大声回应刘彻,急匆匆跑上了兰台跪在了一边。只见刘彻看着天上的群星问道:“司马迁,朕平日里所作所为,真的会像董仲舒说的那样感应到上天吗?上天是否会以天文星象给朕以启示?”

“回陛下,董大人所说实在是高深莫测,微臣愚鲁,不能得其门而入。但是天降祥瑞祸福,却自周朝以来便有形迹可循。大汉元年冬十月,高祖至霸上受皇帝玺符时,五星聚于东井,此为上上之吉兆。自高祖后,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乃至陛下,无一不是圣明之君。”司马迁勉强调匀了气息答道。

司马迁这番话让刘彻很受用,他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依你之见,今夜之天象如何?”

“回陛下,微臣不才,天象尚不能通晓万一,但微臣看鸟星已经运行到中天,尚书尧典中说道:’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意思是当鸟星现于夜空时,这就到了春分的时节,万物开始滋生,而百姓也应该开始耕作了。陛下定于二月十九日致祭高庙,亲耕籍田,这正是顺应天时之举,今年天下一定是大丰收了!”

“哈哈哈哈”,刘彻纵声长笑,声音传遍了长门宫的各个角落,“想不到司马谈还有你这么个能说会道的儿子!司马迁,你平日里都学些什么?现在朝廷任何职?”

“回陛下,微臣曾经师从孔安国博士读尚书,从前私下也跟董仲舒博士学过一些春秋。微臣现在并无官职,只是由于太史令自周朝以来便世代相传,微臣也在宫里录了门籍,时不时帮家父当值观星。平日里则帮助家父整理一些典籍,好作太史公书用。”

“太史公书?”刘彻问道,“是关于什么的书?”

“回陛下,此书是家父平生的夙愿,他想要把自三皇五帝以来到孝景皇帝这一朝的历史分门别类编写成书,以供后人参阅。一是为了追思前朝,二是可以以史为鉴,以保我大汉千秋万代,世世繁荣。”司马迁不敢抬头,低声回复道。

“好个太史公书!”刘彻缓缓走到兰台的边缘,望着远处未央宫的灯火一字一顿地说道:“司马迁,你要好好帮你父亲把此书写成,给我大汉代代后世子孙作镜正心!”

李广和赵破奴携于丹来到长安已经是二月十七日,三人在驿馆刚住下便递了奏章进未央宫求见皇帝,可是皇帝和皇后已经闭门斋戒,准备二月十九日的祖祭和春祭。皇帝回过话来,于二月二十日赐宴未央宫广明殿,李广、赵破奴、卫青、张骞和萨兰图雅等人陪侍,皇后和年仅三岁的小皇子刘据也参加。等宫里消息传来,李广笑着对于丹说:“太子殿下,皇上给足了你面子,这分明是皇上的家宴,我等也跟着你沾光了。”

于丹这一路十几天跟李广和赵破奴混下来已经是熟透了,他跟赵破奴学了不少汉话,于丹自幼天资聪颖,被军臣单于在诸子中所深深器重,此时已经能用汉话回复道:“李将军,在下还是托你的福啊,皇上想见的恐怕是你飞将军。” 李广笑着骂了一句:“你小子还真会说话。”于丹厚着脸皮一笑置之。

当下三人收拾停当,李广熟悉长安,和赵破奴一起护送于丹到张骞的太中大夫第。这是皇帝新赐给张骞和图雅的宅子,两进的院子坐北朝南,离长安东市只有里许,但却是闹中取静的一处地方。图雅早已接到消息弟弟近期会来到长安,天天翘首期盼,她此时正守在门口,一眼看到弟弟骑马缓缓而来,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对着于丹高声呼唤,于丹看到姐姐立刻快马上前纵身跃下,抱着图雅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下来。

图雅见到于丹精神气色都很好,不由得大感宽慰,她问于丹:“可有娘亲和托赫的消息?”于丹心里一沉,他近日在渔阳一直刺探母亲乌兰阏氏和外甥托赫的下落,得到的线报是母亲平安无事,但是托赫却在乱军中却不知所终,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于丹不愿意让姐姐难过,于是他一本正经回答道:“李将军在渔阳得到的线报是娘亲和托赫都平安无事,我们尽快想办法把他们接到长安就是。”

图雅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她对李广和赵破奴福了一福,满怀感激地说道:“多谢李将军、赵将军救命之恩,请里面坐,我家相公早已经备好了酒菜,已经等两位将军几天了!”李广也不多言,只是呵呵一笑抱拳说道:“那就不跟公主客气了。”

几人拴好马进到了院子里,张骞和甘父已经迎了出来,李广和赵破奴正欲上前行礼,被张骞一把一个扶住,笑着说道:“李将军威震漠北,我羁留匈奴时也是沾了李将军的威名,他们才不至于欺人太甚。我们今后以兄弟相称,不要拘礼如何?” 李广哈哈一笑,他从来不拘小节,对张骞的事情早已有耳闻,对这等汉子是打心眼里佩服。甘父、图雅和于丹虽然是匈奴人,但是李广近年来跟匈奴打打和和,对匈奴的英雄如呼衍都离反而有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几人进屋落座,张骞已经整治了一桌上等席面,佐以长安城里佳酿,几人吃得畅快淋漓一直到黄昏时分,仿佛忘却了世间所有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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