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离张骞太中大夫第仅仅隔了两条巷子的车骑将军府,却是另外一番光景。卫青近日里除了上朝和处理军务之外,一刻也没闲着在家悉心研读蒙恬《备胡六策》。卫青少年时读书不多,近年来位高权重,他开始发奋苦读。自从范衡到了他家里之后,着实让他长了不少见识。范衡自幼随父亲经商,走遍了四海之内,连匈奴王庭的情况都一清二楚。宾主二人时时秉烛夜谈到天色微亮才去休息。蒙贞跟霍去病一起随着范衡读书练琴,霍去病每天又跟着卫青练剑习武,车骑将军府内一派生气勃勃。
此时已近黄昏,卫青在书房内已经读了两个时辰的蒙恬遗策,他觉得眼睛有些累,便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脑子里却思索不停。蒙恬在书里所写的六策第一是塞防,第二是游击,第三是屯垦,第四是攻坚,第五是关市,第六是和亲。一开始卫青尚不能理解为何最后的上策是关市跟和亲,此乃本朝深以为耻的事情。近些日子跟范衡时时研习终于参透了其中的奥妙:如果汉室足够强大,以塞防为基,以游击为辅,以屯垦为用,以攻坚为胜,才能有关市往来、平等贸易;才能有互通婚姻,汉匈一家,天下大同。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长啸一声,积累在胸中的大块疑云顷刻间烟消云散,觉得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正欲叫家人准备几个酒菜同范衡痛饮一场,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喧闹,间杂着阵阵狗叫声。他走出书房一看,府上执事已经打开了院门,一个小男孩浑身脏乱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接着一条大黄狗也跟了进来,围着小男孩急急地打转,卫青仔细一看,那小男孩不是别人,正是灞桥客栈里的涂狗儿。
小男孩也看到了卫青,他脸上还凝固着暗红色的血迹,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卫青面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血来,他撕心裂肺地冲卫青哭道:“卫将军,你……你要给大掌柜和我爹……报仇啊……”
卫青心里一颤,难道是因为上个月灞桥客栈里的事情,董豹等人前去害命不成?他一把将狗儿抱了起来,强作平静对狗儿说道:“狗儿,别怕,有我为你作主,你慢慢说。”
此时范衡和蒙贞、霍去病都已听到动静从厢房出来了,只听狗儿哭着说道:“卫将军,我和金虎……昨天黄昏去河边追兔子迷了路,找回家时已经半夜了……远远就见到店里火光冲天,店里的客人们救火……也来不及了,说是我爹和大掌柜一家……都没跑出来……一早长安丞已经派人去验了,说……恐怕是着火前人已经没了……卫将军,我爹和大掌柜一家……都是被害死的……呜呜呜……”
范衡听到狗儿的话,宛如五雷轰顶。他瘫坐在地上已经是泪如雨下,口中喃喃说道:“王大哥……我们说好……今年的春酒……为弟要跟你一起酿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害了你……”
蒙贞扑过来跟父亲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只有霍去病静静立在一旁,脸上毫无表情。
卫青心底一下子燃起了熊熊怒火,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前一阵子范衡跟他原原本本讲了王掌柜的身世—他原本是晋阳人氏,跟卫青还算是同乡,孝文皇帝年间因为不堪匈奴袭扰从晋阳迁来长安,就在灞桥边苦心经营汤饼生意。王掌柜为人和气仗义,生意一直颇为红火,十几年前又开了一座客栈。自从九年前王掌柜收留了范衡父女后,范衡对他十分感激,把平生所积累的吃喝经验尽数传授给了店里的庖厨,加之二人一直诚信经营,客栈在长安城里城外已经小有名气了。
一个多月前那晚的经历让卫青对王掌柜颇存有几分感佩之情,这案子是自己惹出来的,自己铁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但是这件凶案十之**跟馆陶长公主也有关系。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颇为耐人寻味,皇帝前几日半夜突然驾临长门宫,在那里待到第二天午时才回未央宫,把第二天的早朝都取消了。朝中近日来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司马相如用了一篇文章让皇帝回心转意,陈阿娇废后重立的谣言喧嚣直上。董豹的事情自己是原原本本上了奏章的,但是否馆陶长公主又在皇帝面前做了什么手脚呢?虽然说现在不能肯定就是董豹一行所为,但是此人嫌疑最大,如何才能尽快将凶犯绳之以法?
这当中关系错综复杂,卫青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但不管凶犯是谁,在皇城根儿下居然犯下这等滔天罪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姑息的。他深知三姐卫子夫的品性,在宫里一直都是温良谦让,从来没有因为皇后身份擅宠弄权做过失德的事情,况且皇后之废立是朝廷大事,岂是司马相如一篇长门赋所能左右的?
卫青想到这里心下就有了计较,他对狗儿说道:“你别怕,这件事情我会交代给廷尉张汤办理,一定要帮你讨回个公道。你在长安可有亲人投奔?”
狗儿收住哭声摇了摇头,“俺娘早已不在了,俺爹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这城里我……我只认识您和范先生了”
“嗯。”卫青冲他点点头,“那你今后就住我家里,先用我的姓以子侄辈论,料想别人不敢欺侮你。待长大后你再认祖归宗。你可有大名?”
狗儿先是点了点头,听到卫青问他大名又摇了摇头。卫青向范衡望去,范衡也摇了摇头。卫青沉吟了一下说道:“那就给你取名单字为英吧。今后你跟去病和贞儿一起跟着范先生读书,你父亲和王掌柜的事情我一定会查个明白!你看这样可好?”
狗儿含着泪冲卫青点了点头,他又指着卧在一边的金虎问道:“卫将军,那金虎能不能也留下?”
卫青心里一动,他笑了一下说道:“当然可以。” 狗儿一下子破涕为笑,抱着卫青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狗儿,还不赶紧下来给义父磕头。”范衡在一边含泪说道。
狗儿很机灵,他听到了范衡的话外之音,立刻从卫青身上挣扎着爬下来,就地跪倒,咚咚咚给卫青又磕了三个响头。一边的金虎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跟在小主人身边,冲着卫青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仿佛是在作揖一般。
二月十九日转眼就到了,这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长安城外南边绵延几百里的终南山上冰雪初消,山体已经露出了片片的青色。一早刚过辰时,未央宫南阙的宫门大开,早候在南阙的南军卫士们衣甲鲜明,坐骑神骏,整整齐齐排成两列迎接皇帝和皇后车驾,竟不闻一声人语马嘶。不一会儿便从宫门内先出来三十六骑期门健儿,一色的白马黑旗,好不威风,接下来是百官行列,左右文武群臣分列,身上挂满了五色印绶,怕是有几百人之多;大臣们出尽后紧接着是一队鼓乐,竟然也有百人上下,丝竹钟鼓声中皇帝的车辇缓缓驶来,车辇前后跟了几十名小黄门太监,大行令骑马随侍在旁,拉车的六匹黑色骏马没有一丝杂毛,油光闪亮的皮毛下面肌肉筋腱清晰可见。皇帝车辇一出来,殿后的又是红马长戈的三十六骑羽林健儿,待羽林健儿出了宫门,后面是数不清的北军卫士殿后。
长安城里百姓早早等着这一天来凑热闹,瞧瞧皇帝出巡的威仪。刚离开宫门不远,刘彻便命人将车辇的四面风帘全部卷了上去,路边围观的百姓见到皇帝头戴十二旒冕冠、黑色云纹山河天地朝服在身,皇后也是一身凤冠朝服,怀里还抱着三岁的小皇子,端的是人中龙凤,具足威仪,不禁山呼万岁,潮水一般跪下身去行礼。
刘彻在车上双手虚抬,示意百姓平身。眼前的场景也让他禁不住感慨万千。长安城里这些年人口更加稠密了,百姓安居乐业,从他们的脸上和衣着都能看得出来。如今府库充实,甲兵锐利,已远非当年刚登基时可比。张骞从西域回来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跟匈奴这一战就是眼前的事情。军臣单于太子于丹前日已经到了长安,这是自己手中重要的一个棋子,兵法曰师出必须有名,打着于丹的旗号征讨伊稚斜乃是天赐良机。
刘彻今天就是要去霸陵祭扫,请孝文皇帝在天之灵保佑自己打胜这一仗;另外春分时节也要亲耕籍田,劝课农桑。诚如司马迁所说,今年要大丰收才行,否则跟伊稚斜这仗打下去,没个三五年难分胜负,粮草乃是兵家第一要务。按照往年的规矩,卫皇后应该亲自率领百官公卿夫人前往东郊上林苑采桑致祭蚕神,但是今年被刘彻往后推了几天另择吉日前往,他要皇后和皇子跟自己一起前往,以表示对今年春祭的重视。
一行人从长安城里逶迤南行,过了两个时辰才到达文帝庙。文帝霸陵依山而建,北边不远处是薄太后墓,高大的封土似乎是遥遥眺望渭河北岸的高祖长陵,又像是回头依依不舍看着自己的儿子孝文皇帝。霸陵东边靠着的是窦太后墓,想起窦太后,自己的亲祖母,刘彻心里有种莫名的不舒服。建元二年秋天,自己的老师王臧、卫绾被窦太后因为政见不同逼迫自杀身亡,情形犹历历在目。刚登基那几年,这老太婆无论如何都看自己不顺眼,弄得自己差点皇位不保,刘彻自然对她难以产生好感。但是对薄太后和孝文皇帝,刘彻心里面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年陈平周勃平定诸吕之乱,从代郡迎接回了自己的祖父孝文皇帝,从此励精图治、勤俭持政,开创了大汉盛世,这一点上刘彻觉得祖父比父亲更值得尊敬。
眼见前面文帝庙已到,刘彻率皇后百官下马步行至庙前,早已经准备好的太牢已经献于祭坛之上,大行令朗读祷词完毕,刘彻等人行三跪九叩大礼,此时钟鼓齐鸣,礼乐齐响,刘彻最后一个头磕下去,心里默默祈祷先祖在天之灵保佑自己大胜匈奴。他待起身后又看了一眼庙堂中间的孝文皇帝塑像,只见两旁配享的是已故丞相陈平和已故太尉周勃,孝文皇帝宝相*,似乎对他微微笑了一笑。刘彻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面前的孝文皇帝已经恢复了原样,一双眼睛深不可测地看着自己。
刘彻祭祀文帝完毕,刚刚登上车驾准备返回长安城南的籍田亲耕,只见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已经是风起云涌,一大片乌云从南边山后飘来,风势劲疾,滚滚的春雷声已经从山的那边传了过来。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朝长安城驰去,不到一盏茶时分雨点已经追着众人落了下来,这是珍贵无比的春雨啊,加上这二月里春分天气的春雷,确实是刘彻自打记事来这近三十年所没有遇到的吉兆。雨越下越大,但是刘彻不许身边的侍从把雨帘放下来,雨滴一开始打在脸上是温暖的,饱含着阳光的热量,但是从星星点点到连绵不绝,再到连成一片,身上也渐渐地湿了起来,慢慢地一丝寒意从四面八方透入了体内,让刘彻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往前后看去,南北军和期门羽林卫士们仍是阵容严整丝毫不乱,他看到卫青随侍在右前方,骑在马上的身子笔直,卫青左手执辔,右手放在腰间剑柄上,说不出的刚毅果敢。刘彻看着卫青的背影出了会儿神,这姿势神态,像极了孝景皇帝御前车骑将军、后官至丞相的周亚夫。
周亚夫治下的南、北、羽林、期门四军军纪严明,刘彻自小就很佩服。他好多次在未央宫外见到周亚夫身着戎装骑马按剑巡视的身影,觉得实在是英武之极。他从幼年时就很喜欢周亚夫这类的臣子,觉得他们才是汉室的栋梁,却没想到在自己十一岁那年周亚夫因为所谓的谋反罪名被逮捕下狱,五天以后绝食自杀了。后来虽然也听到母亲说周亚夫当年是反对自己当太子,力保废太子刘荣的,但是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的功绩却深深镌刻在刘彻的心里。那时自己尚在母腹之中,长大后逐渐听宫里人谈起当年的往事,说是前线战报羽书每天多达几十封,孝景皇帝连续三个月没有睡觉超过两个时辰,形容憔悴。要不是周亚夫平叛有功,后面的事情难说得很,这个皇帝的位子是不是自己的亦未可知,光从这一点上刘彻也十分感念周亚夫。
刘彻看了一眼身边的卫皇后,她已经被冻得嘴唇发白,身子时不时一阵颤抖,但是却把小皇子刘据紧紧抱在怀里温暖着。小家伙长得十分可爱,在母亲怀里睡得正香,浑然不知道外面的风雨。刘彻心里感到一阵暖意,皇后的德行容貌都让他无可挑剔,对小皇子更是尽心尽力,让他十分省心。刘彻正思索间车子一阵颠簸,原来是从中间的御道拐了下去,刘彻知道籍田到了。
当下众人又是一阵忙碌,在籍田边上的社稷坛设了太牢为祭,祭奠社稷大礼完成,按照规矩,天子就要到籍田中亲自扶犁松土,三推三返来回三趟,然后让群臣百官下田耕种。刘彻不顾田间的泥泞,认认真真扶着犁在田里走了三趟。牵犁的牛势大力沉,在田间划破了三道深深的口子,漏出下面黑色的肥沃土壤。眼看刘彻已经耕到了籍田尽头,他突然看到铁犁从土里翻出来一样金光闪闪的东西,刘彻从土中捡了起来用手抹去上面的泥浆,赫然是一枚闪亮如新的铜印,印面方寸大小,上刻六个工工整整的小篆:太中大夫贾谊。
刘彻看着手里这枚铜印忍不住仰天长笑了起来。这就是孝文皇帝时期太中大夫、洛阳才子贾谊遗落在籍田里的官印。孝文皇帝和贾谊都颇好鬼神之事,贾谊在孝文皇帝二年上书论积贮,劝孝文皇帝务必重农轻商囤积粮食备战备荒,孝文皇帝采纳了贾谊的上疏,于孝文皇帝三年开设了这片籍田。但是头一次春耕让百官下田劳作,贾谊就弄丢了这枚封印,孝文皇帝当时派人在路上田里来回搜寻了好几遍都未找到。回去后就有人说这是贾谊丢官的迹象,果不其然,不久后贾谊就被逐出长安,前往长沙国任国相,后来客死在梁国都城睢阳。这次自己亲自扶犁居然把这枚失落的官印找到了,这是大大的吉兆,朝廷正需要栋梁之才,上天难道要给我派几个股肱之臣来吗?
第二天一早,下了一夜的春雨淅淅沥沥地渐渐歇了,长安城里大小巷陌的槐树、杨树、柳树都在抽芽,草地上已经萌出了一层新绿。皇帝今天午时赐宴未央宫广明殿,张骞、于丹和图雅一早便起来等着巳时一刻动身,在未央宫北阙递门籍进宫。张骞、于丹和图雅昨天都参加了郊祀和亲耕籍田大典,张骞是离开都城十多年未见,于丹和图雅是从未见过如此声势的礼仪,更是倍感震惊。昨天皇帝在泥泞中认真扶犁的样子,不仅让百官、而且让周边观看的百姓们都很感动佩服。皇帝最后耕出来的太中大夫贾谊印,直接在田里赐给了张骞,张骞在百官和长安百姓面前受了此印,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三人骑马并辔而行,长安城里的百姓们见到张骞和两位金发碧眼的胡人一起,纷纷大感好奇驻足观看。其时长安城里胡人已经不少,但像图雅姐弟俩一个是倾国绝色,一个是潇洒英武这般的可从没见过。图雅姐弟落落大方地跟来往的人群点头微笑,片刻功夫便已经来到了北阙。张骞远远看到卫青已经拴好马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连忙下马快步走上前去要给卫青请安,却被卫青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于丹昨日跟着姐夫走了一天,已经知道面前人就是威震大漠的车骑将军卫青,也跟姐姐一起前来行礼,卫青却不加阻拦,只是长揖还礼。
正在此时几人听到马蹄声大作,两骑从北阙外飞奔而来,卫青皱了皱眉头往远处看去,却看到李广一马当先,赵破奴紧跟在后面纵马而来,两人骑术精湛,到了几人跟前一勒缰绳,马跃前蹄,腾空嘶鸣两声站稳了下来。早有附近的期门卫士飞奔过来给李广和赵破奴请安,将两人的马牵了过去拴好。李广见了卫青和张骞,微微一躬身算是行过了礼,见到于丹却显得十分亲热,把他肩膀重重一拍,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一边的赵破奴早知卫青威名和张骞忠勇,十分恭敬地给二人行了礼,正在此时一个年约五十的黄门太监已经从北司马门中走了出来,扯着公鸭嗓喊道:“请车骑将军卫青、太中大夫张骞、刘月娘公主殿下、于丹太子殿下、右北平太守李广、强弩校尉赵破奴至广明殿见驾!”
几人谢过圣谕,跟着太监往宫里走去,于丹一路上见守门的卫士纷纷朝自己一行行礼,开始觉得颇为威风,后来才发现李广虽然跟在自己身后,却在一一向卫士们拱手致意,于丹一开始大感惊诧,后来一想李广是大英雄心里就不以为意。张骞也发现了这一出,他心里存了疑问,为何李广这般受人待见?图雅和赵破奴从来没有进过后宫,赵破奴更是第一次入宫觐见,都忍不住左顾右盼,哪里会注意到这些?
只有卫青心里并不诧异。李广在当今天子还在娘胎里时就已经勇冠三军,当时是大将周亚夫麾前第一勇士,在平定七国之乱时,李广第一个冲入昌邑城夺下了吴王大旗。孝文皇帝和孝景皇帝都颇为重用李广,当今天子即位不久便将李广调任为未央宫卫尉,掌管宫内禁防,这些期门和羽林卫士多是李广旧部,跟他亲近毫不为奇。
但是走在后面的李广心里却又是别有一番滋味了。前面当先的这位卫将军出身寒微,原先是当今天子亲姐姐平阳公主身边的骑奴,是卫青其母与郑氏小吏私通生下的贱种,沾的是三姐卫子夫卫皇后的光。而自己先祖是秦国大将李信,出身陇西望族,自己在未央宫当卫尉的时候卫青还是个建章监,虽非自己直接下属,品秩上也差了一大截。这几年卫青却深得皇帝宠信,先是直捣匈奴龙庭,后来更是连战连捷,把秦朝大将蒙恬所筑的朔方城从匈奴手中给夺了回来。上月皇帝颁发诏书开始布置边民前往屯垦,而卫青也因此被封为长平侯,食邑六千户,品秩现在远在自己之上了。想到这里李广心里又是酸涩又是佩服,还夹杂着一丝不屑。
小皇子刘据所住的广明殿在未央宫前殿的东边,是名副其实的东宫。卫青知道皇帝在广明殿赐宴的深意。小皇子是自己的亲外甥,卫青自然是家里人;李广本来对宫里就很熟,又是多年的禁卫统领,皇帝不知道已经跟他吃了多少顿饭了,算是近身宠臣了。这顿饭自己和李广都是陪衬,皇帝大费这番周折目的是以示亲近拉拢于丹和图雅,尤其是于丹。
未央宫占地极广,一行人约莫走了一刻时分才到达广明殿,众人拾级而上,皇帝和皇后已经脱去朝服,穿着常服在殿里等候了。于丹昨天已经见过刘彻,今天如此近距离看到,还是被刘彻的气度所折服,他恭恭敬敬地给刘彻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用汉语大声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彻见到于丹英姿飒爽,颇懂汉室礼仪,心里顿时十分高兴,他朝于丹和众人抬手示意平身,笑着问道:“于丹,你这半个月来饮食起居可习惯了?”
于丹大声回答道:“回陛下,大汉的饭菜实在是很好吃,我已经吃胖了!再过一阵子,我去骑马……马就跑不动了!”
于丹话一出口,引得刘彻不禁莞尔一笑,卫皇后也是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图雅本来还担心弟弟失礼,看到众人都开了颜,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只听刘彻对于丹说道:“你放心,马跑不动了,朕就让人用车拉你,看看牛车能不能拉得动!”大家听到皇帝这么说也忍不住想笑,但还是硬生生把笑声咽了回去。
刘彻看众人神色古怪,心下轻叹一声,当了天子之后连平常人的乐趣都快享受不到了,要不是东方朔还能时不时逗自己开心,身边连一个能体己的人都没有。他摆了摆手说道:“众卿都入座吧,传膳!”
众人谢恩按次序入座,不多时广明殿司膳黄门便把午膳整治齐备,用一方大条几抬了出来,放在殿侧的席上。席中伺候的宫女把食豆一一掀开,殿里顿时香气四溢。只见案上八色主菜:明虾炙、五牲盘、蹄子脍、澧水鱼脍、红焖野鸭、挂炉狗肉、梅酱牛渍、卤汁油鸡,两样素菜是炒香韭和烩冬菜,还有一盘水果—沙棠果配蜜汁,案角摆了四样主食,黍、稷、稻、梁,宫女把膳食一一分好盛在了漆盘里,给每人端了上来。又有宫女从案上打开一坛酒,把各人面前漆樽斟满。李广一闻到酒香,忍不住赞了一口:“好酒!”张骞往樽里望去,只见酒色金黄透明,连樽底的篆书“君幸酒”三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刘彻举杯示意,君臣一起仰天喝下一樽。卫子夫只是浅尝了一下,但图雅却也跟着张骞一饮而尽。刘彻看到图雅善饮,示意宫女给她再斟满。图雅知道是皇帝赐的酒,跪谢之余又是仰天将一樽酒喝下。她这时酒力开始上涌,雪白的腮边泛起一抹红晕,眼中水波流动,脉脉地看着张骞,张骞反而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着头看自己眼前的食案。
刘彻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下不禁感慨这匈奴女子果然是个情种。他开始动著,将面前食物依次浅尝了几样,然后示意臣子们进食。于丹早已经被眼前美食馋得口水直流,当下开始动手大嚼起来,他用筷子还不熟练,干脆下手,弄得食案上到处是汤汁。图雅一直用眼色示意于丹注意吃相不可无礼,但是于丹哪里顾得上看对面姐姐的表情?图雅看刘彻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脸有莞尔之色,也就放下心来慢慢开始吃。卫青却存了心事,他一边慢慢进食,一边暗中仔细观察姐姐的一举一动。他看到卫子夫从容平静,心情不错,也就放心了许多,开始大口吃喝起来。李广和赵破奴本是武将,胃口和酒量都很大,看到于丹的吃相,加上身旁宫女殷勤斟酒奉食,也开怀大吃起来。
约莫两刻时间众人都已酒足饭饱。当今宫中赐宴的规矩是皇帝不说话,大家都默默进食,菜肴美酒管够。刘彻见众人都已停著,知道已经差不多了,便微笑着说道:“请众爱卿随朕前往沧池泛舟,朕有一事想了很久也不甚明白,还请诸位帮朕出出主意。”
众人跟着刘彻离开了广明殿,片刻便抵达了沧池。这沧池是在未央宫西北面开凿的一片水面,大小不下五百亩,是长安城里最大的一处湖泊了。池北面矗立着高大巍峨的石渠阁,自卫子夫立为皇后以来,在皇后的劝诫下石渠阁就成了皇帝每晚勤政的地方。沧池中筑有渐台,高约十丈,台顶开阔毫无遮挡,是历代太史令观星望气之所,渐台下有曲栏直通沧池北岸。
刘彻带着一行人从沧池北岸曲栏旁的码头乘舟往池中驶去,舟身宽敞,中间放有一条大案,高约四尺,长宽各五尺见方,上面被一块明黄色的绸缎盖着,绸缎下凸凹起伏,不知道放的什么东西。刘彻让随行的太监宫女都留在了岸上,只有船头船尾两个黄头郎撑着船篙往池中驶去。此时春风拂面,吹皱一池春水,已经有南来的野鸭成群结队在水上惬意地游动,好一幅春天的气象。
眼看船行到了沧池中央,离岸边的人越来越远,声音亦遥不可闻,刘彻打手势让黄头船工停下抛锚。他揭开案上的绸缎,众人眼前顿时一亮:这分明是当朝北部山川地形疆域沙盘,大山以黄泥捏就,河流以白沙拟出,草原以绿缎铺成,城池以黒木刻形。案子的角落上摆了两列人马车偶,都是两寸大小,一队黑色服饰,一队白色服饰。卫青和张骞一看沙盘上标着的阴山、祁连山、天山、胭脂山、黄河、弱水、居延泽、北海等地名就明白了,皇帝这一个月来不知把张骞带回来的西域地形图研习了多少遍!张骞突然想起来东方朔在朝堂上说过但凡天子眼中所有江山,将尽归其所有,不由得心里一动。皇帝在沧池中将要出的考题,他已经猜到了十之**。
果不其然,刘彻盯着沙盘缓缓开口说道:“众卿都是朕身边的股肱心腹,朕自然也不用瞒着你们,前些日子张骞在朝堂上说的经营三山一川,朕听到心里去了。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朕还没来得及替于丹和月娘讨回公道,他倒打上门来了!今晨朕收到急报,伊稚斜在朔方、乌维在渔阳叩关,要朕交还于丹和月娘,否则就血洗这两座城池。今天叫你们过来,是要你们帮朕想一想,渔阳和朔方这两个地方,我们怎么守,这是其一;其二,于丹是匈奴太子,朕要替他夺回单于之位,然后跟大汉以甥舅相称,永世不得互犯。于丹,你说说看,这两件事该如何计议?”
于丹俯身拜倒,身子由于激动不停颤抖,大声回复道:“于丹感谢大皇帝的恩情,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图雅也在一边流泪拜倒,刘彻示意他们两个平身,对于丹说道:“这沙盘上人车马偶,以一当万,黑色是汉军,白色是匈奴,于丹,如果你来统领三军,如何排兵布阵来打这一仗?”
姐弟俩站在沙盘前凝视良久,于丹拿起五个黑衣人偶,五匹黑马放到阴山南边,对刘彻说道:“陛下,您只需要借给我五万精兵,以攻为守,直捣漠南王庭,砍下伊稚斜和乌维的头来献给您,那时匈奴各部一定臣服于陛下!”
刘彻微笑着对于丹点了点头,他转向立在一边的李广问道:“李将军,你怎么看?”
李广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沙盘,他将于丹放到阴山南边的五万骑兵减到了三万,却在祁连山放了三万骑兵,在渔阳放了三万骑兵,在朔方放了三万骑兵,然后说道:“回陛下,匈奴左右贤王跟单于遥相呼应,我们必须分兵同时迎击三路敌军,各个击破才不至于让他们合兵一处击败汉军。”
刘彻没有回答李广,他示意张骞回奏。张骞将阴山南边的骑兵全部收走,渔阳和朔方各留两万骑兵,在祁连山放了四万骑兵然后说道:“微臣窃以为应该先出击祁连山,击败匈奴右贤王,凿通西域各国,同时严防我大汉北部边疆防止匈奴围魏救赵,”他又放了四万骑兵在天山南侧,“西域诸国地产丰饶,盛产良马,我汉军应一鼓作气打通河西直抵天山,跟西域诸国互通关市,引进良马,不出五年我汉军则无敌于天下,届时联系西域诸国呈揽抱之势扫荡单于漠南王庭和左贤王部,则天下可定。”
刘彻赞许地看着张骞点了点头,又接着问卫青:“你意下如何?”
卫青回复道:“陛下英明,微臣愚鲁,以为张骞先定祁连的战法可行,但是天山路途过于遥远,西域诸国反复无常,如果我汉军不能在漠南取胜,恐怕盟约宛如聚沙为塔,风吹便散。”
他把张骞放在天山的四万骑兵放到了阴山以南,又把两万骑兵放在了右北平,“祁连山归我汉室之后,确实解除了西部隐患,但接下来我汉军应该立刻准备决战漠南。同时为了防备左贤王驰援漠南王庭,可以先派两万精兵出右北平佯攻,吸引单于派兵救援,而我汉军主力千里突袭单于王庭,力战而歼之,然后向东合兵围剿左贤王,如此大局可定。”卫青又把几辆车放在朔方和阴山之间,“陛下圣明,日前发出诏书迁移十万边民到朔方和五原,还能赶上今年的春耕,那里土地肥沃,明年即可产粮百万石,足够我大军漠南之战的粮草,较从长安转运省下了千里之遥。”
刘彻听了卫青的话,深深的眼眸里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幽光。他思索半晌后问道:“赵破奴,你自幼在边地流浪,被匈奴人收养,你给朕说说,匈奴骑兵来去如风,如何能克制他们?”
赵破奴本是李广麾下一名强弩校尉,今天得见天颜已经很是感到荣幸,现在听到刘彻说破自己身世,他不由得心里一热,连忙回答道:“陛下洞鉴,微臣的确自小跟胡骑一起打猎,匈奴战士精于骑射,又都随马携带肉脯干粮,二十斤都很常见。人随马到处找寻水草,所以来去如风,鏖战十天半月也没问题。而我汉军饮食大多繁杂,需要埋锅造饭动火,用随军转运的粮草喂马,自然不能像匈奴骑兵那样行动自如,还容易由于烟火被匈奴早早发现。微臣窃以为要想克敌制胜,还得用匈奴骑兵的战法,精简械具,改变饮食,多用良马,一定能够打败匈奴。”
刘彻至此心里已经完全有了计较。他挥手示意黄头船夫靠岸,两人立时将船撑得飞快,转眼间便稳稳地停在了沧池东岸。众人鱼贯下船,赵破奴最后一个上岸,他跟两名船夫打了个招呼,不料两人毫不理会,他才发现两人原来又聋又哑。刘彻待到赵破奴上来,跟两名船夫做了个手势,两人会意,点起两支松油火把往船上扔去。那船上仿佛涂了油似的,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转眼间烧起了冲天火焰。众人都大吃一惊,那船上大费周折造就的疆域沙盘就此毁于一旦了。
火势猛烈,烤得众人脸上发烫。刘彻的眼里映着跳动的火焰,冷冷地说道:“今日这一席论兵,众爱卿切莫给朕泄露出去,否则下场有如此船。”
众人连忙跪下听旨,耳边又听到刘彻说道:“卫青,你许久没见过你三姐了,去广明殿看看她跟你外甥,多坐一会儿无妨。朕还要去石渠阁,众卿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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