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一点儿也没猜错。司马相如确实一开始嫉恨交加,但是转念想到皇帝近些日子对陈废后的眷爱,已经隐隐然有死灰复燃之势,皇帝又一直敬重馆陶长公主,他想起了长公主许给他的三公之位,心里又不免得意了起来—东方朔你个兔崽子,咱们走着瞧。
一时间礼乐响起,百官入列鱼贯走进了未央宫宣室殿。跟皇帝礼毕之后早朝正式开始。今天皇帝似乎心情不错,他照例赏了薛泽和公孙弘椅子,也给范衡加了一把。三人谢恩后坐定,等着皇帝开口。
刘彻扫视殿内群臣,目光跟霍去病相接,见到霍去病的眼神里满是感激,便轻轻冲他点了一下头。他看到张汤坐在前面低头沉默不语,又想起来霍去病曾经说过张汤把卫青给他的简牍烧了,刘彻略一思索,开口问道:“张汤,长安城里近来可有什么大案?”
张汤突然听到刘彻直接问自己,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回复道:“回……回陛下,微……微臣接到长安丞报案,说……说是馆陶长公主家……家的掌事……董豹……和执事……董无疆……被人砍了脑袋……微臣想等查明白些……再上奏陛下……”
刘彻眉头皱了起来。张汤平日里是个伶牙俐齿之人,今天这么结结巴巴,莫非有什么隐情?他忍住没有发作,继续温颜问道:“那凶手是何人?为何要杀了这两人?”
张汤到现在总算舒缓了一些,他说话也流利了许多:“陛下,凶手是在前天夜晚亥时动的手,当时这董无疆刚从簪玉楼饮酒出来,身边有八个随从。凶手是全身黑衣蒙面,身手了得,一剑就将董无疆的头砍了下来,接下来将八名随从全都打倒在地,却又没伤他们性命。凶手把首级提着就走了,脚力迅捷,竟没人能追的上。后来巡夜的更夫又发现长公主府上大门外有一具无头尸体,验明正身后发现是长公主府上掌事董豹。陛下,凶手胆大妄为,居然敢在天子脚下公开行凶,又关系到馆陶长公主府上安危,微臣一定查他个水落石出!”
“好!”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他话音一转又问道:“前几日在灞桥边一家客栈被人烧了,店主和里面的伙计们一个也没留下,张汤,你可知道这件事吗?”
张汤听刘彻问起这事,身子微微一晃,旋即又镇定下来。“回陛下,微臣原本不知,因为这原本是长安丞辖内的事情。不过卫大人前几日给微臣送来一封书简,似乎说的是这件事,但是很不巧这封书简在微臣书房被老鼠咬了个粉碎,微臣正准备过几天找卫大人请教缘由……”
刘彻不耐烦地一摆手,对着霍去病说道:“霍去病,张汤所言可是事实?”
霍去病连忙回答道:“陛下,张大人说的前半段基本上是对的,微臣在长公主府外抓了董豹后,让他自己用血写了罪状,然后才杀的他。这罪状是微臣看着长安丞属下的人拿走的。但是我舅……卫青卫大人给张大人的书简,微臣却是看着他用火烧了的。”
“哈哈哈哈……”刘彻长笑起来,殿上空气一时凝重起来,“张汤,你可真会编排朕!长安城里的老鼠恐怕都得躲着你家走,你说老鼠啃了卫青的书简,你以为朕会信吗?”
张汤脸如死灰,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要瘫倒在地,他用微弱的声音回复道:“陛……陛下,微臣……不……不敢……”
殿上群臣听到霍去病这一番话都是心里一惊,此后生如此大胆,在长安城里公开杀人,暗夜潜入大臣府邸监视,莫非是皇帝授意所为?众人直觉背上一层寒气透骨,当下谁也不敢作声,连呼吸声都小了很多。众人心里暗骂张汤,找的这个借口可谓愚蠢之极—张汤八岁的时候,家里的腊肉被老鼠偷吃了,张汤的父亲当时是长安丞,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打了一顿。张汤一口恶气难下,居然掘地三尺把老鼠抓到,找到剩下的腊肉,在自家院子里具备刀笔,将老鼠审了一番后处以磔刑,碎尸万段。他父亲回来后看到便觉惊诧万分,后来把张汤加以培养成为了当朝酷吏。正因如此,谁也不愿意得罪张汤,更不愿意替他说话。张汤今天这一番借鼠发挥,被皇帝当场问住,真可谓成也硕鼠,败也硕鼠。
刘彻怒气未消,他看着下面一群人垂头丧气的样子,更是无名火起。他怒道:“众爱卿平日里的能言会道都去了哪里?你们倒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罚张汤?”
卫青皱了皱眉。他平时跟张汤基本不来往,但是素知张汤清廉,这件事其实张汤也是在首鼠两端--馆陶长公主近来风头极盛,张汤不可能不顾忌。几年前陈阿娇在宫里大行厌胜之术,皇帝让张汤查办,张汤秉公执法,终于让陈阿娇被废,卫青三姐坐正后宫。这一点上张汤是对卫青有恩的。可能正是以前张汤觉得得罪馆陶长公主太过,近日来看到皇帝对长公主一家圣眷渐隆,不由得手下留情,甚至有回护之意了。
卫青正欲起身给张汤说两句好话,却见汲黯已然出列,对着皇帝一拜,大声说道:“陛下,张汤为人表面义气公正,实际上私下里总是揣摩圣意再定夺案子如何处理。微臣愚见,这件事张汤虽然有过,但是罪魁祸首不在他,臣以为罚俸三个月以示惩戒即可。”
“汲爱卿,那你说,谁是罪魁祸首?”
“陛下,恕臣直言,罪魁在陛下的姑姑馆陶大长公主。陛下在宫里有所不知,现在长安城里巷陌间流传的儿歌是怎么唱的?“霸我长安城,乱我未央宫。宁负万户侯,不惹堂邑主。”大长公主行为乖张,宠信卖珠人之子,有污我大汉皇室威名!张汤是怕得罪大长公主,难免存了小心思。但是如果陛下不管自己的家里,这长安宫城之内恐怕都要乱啊!”
汲黯越说越激动,竟然用手指着后面的司马相如大声说道:“陛下,陈皇后已被废多年,犯下了滔天大罪,司马相如这狗贼,居然因为大长公主的贿金写了篇辞赋来蛊惑皇上,妄图为废后再谋后宫,陛下一定要将此人逐出宫中!东方朔屡次扰乱朝堂,行为不端,休妻如同换衣服,品行恶劣,也请皇上一并逐出宫去!微臣年老昏聩,但是陛下让老臣主管吏事,老臣不敢不为陛下千秋万岁计,虽肝脑涂地又有何惧!”
汲黯说罢,一头磕下去,长跪不起。
这几句话说出来,不仅满朝文武惊呆,司马相如和东方朔几欲昏倒,连刘彻也如坐针毡。“这个狗日的汲黯!”刘彻心里破口大骂,自己的脸被汲黯几乎丢尽了。但是汲黯说的也不无道理,除了对东方朔是存了成见外,其余的刘彻都知道个十之**。可是汲黯在朝堂之上这么一闹,本来要处罚张汤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连刘彻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他想了一会儿,强颜欢笑道:“汲爱卿言重了!爱卿心在社稷,朕实在是感佩万分!大行听旨:汲黯忠直敢言,心忧社稷,赏黄金百斤。东方朔和司马相如朕会另行论处。霍去病奉旨诛杀恶奴有功,赏黄金五十斤。即日起兵器转运使范衡和霍去病出长安前往南阳和巴蜀督办兵器,不得有误!众卿辛苦了,退朝吧,东方朔留下。”
群臣三呼万岁,缓缓退下。殿里只剩下东方朔一人跪在那里。刘彻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曼倩,你受委屈了。你跟朕即刻前往堂邑侯府,轻车简从,不得走漏风声。”
东方朔听到皇帝如此体谅自己,眼泪吧嗒吧嗒的落在殿上青砖上,哽咽着回道:“微臣……领旨!”
刘彻只带了几名贴身侍卫,换了便装同东方朔骑马出了北宫阙朝堂邑侯府驰去。堂邑侯府离北宫门骑马也就半柱香的功夫,几人到了门口却被门房拦了下来,门房听到皇帝的名号后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往前厅跑去,不一会儿从里面快步走出来一名颇有姿色的贵妇,身后跟了一群匆匆忙忙的仆妇太监,那妇人见了刘彻盈盈一拜,口中说道:“臣刘嫖拜见皇帝陛下!”
刘彻脸上已经是笑开了花,他下马一步抢上前去扶住了刘嫖,嘴里说道:“姑姑多礼了,侄儿今天早朝下得早,顺便到姑姑这里看看。侄儿还给姑姑带了坛好酒呢,今天中午就叨扰姑姑一顿了,让侄儿陪姑姑喝两杯如何?”
刘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了起来,嘴里说道:“陛下这些年都已经快把我这个姑姑给忘了!你看看,这多少年了都没来过我家一次!今天难得陛下好兴致,我一定陪陛下好好喝几杯,来,快里面请。”
堂邑侯府上上下下立刻就忙碌了起来。刘彻在前厅坐定,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里他确实已经有四五年没来过了,馆陶长公主是他岳母,还是他亲姑姑,刘彻自从陈阿娇不容卫子夫于后宫开始,一直没少为了陈阿娇烦恼。阿娇自幼钟鸣鼎食,极是娇惯,从来都是别人让着她,哪里能接受卫子夫受宠?一时间未央宫里鸡飞狗跳,刘彻好几年没能过上安稳日子,自然是不愿意到岳母这里找晦气。等到陈阿娇犯下滔天大罪被贬于长门宫之后,刘彻觉得更没法见刘嫖了,也索性不再前来。直到前些日子司马相如呈上长门赋,刘彻心下既感动又带了一丝愧疚和同情深夜前往长门宫,心里的结才稍有松动。但是今天汲黯在朝堂上形容刘嫖无法无天的一番话让刘彻悚然动容,他觉得必须要跟自己的姑姑好好谈一谈,毕竟是皇家至亲,安抚加上威逼,让馆陶长公主以后行事小心些才是。
刘彻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开口。那边馆陶长公主也是心下惴惴不安。自己门下两名得力奴才一夜间被人砍了脑袋,还留下了认罪血书,更糟糕的是这罪状还落入了官府手中。这两天长安城里已经传遍了一名黑衣侠客惩恶扬善、胆识过人的故事,说是连馆陶长公主家的恶奴都敢杀,黎民百姓无不弹冠相庆。董豹在灞桥客栈犯下的恶行自己之前并不知晓,这些奴才们也太过分了,不知道顶着自己的名号干了多少坏事!自己爱女刚刚跟皇上的关系有所缓和,怎么能因为这件事坏了爱女的前程呢?
想到这里,刘嫖离开坐席,在刘彻面前长跪不起,带着哭腔说道:“陛下,老身府上两名奴才的事情全听陛下安排,如果他们干了残害百姓的事情,那确实是死有余辜,老身都恨不得诛灭他们九族!是老身管教无方,让陛下劳神了,今后老身一定从严整治府里奴才,老身有罪,请陛下从严处罚!”
馆陶长公主这番话一说出来,的确让刘彻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他连忙起身把刘嫖扶了起来,温言安慰道:“姑姑能体恤侄儿一片苦心,侄儿很高兴!话说回来,咱们虽是皇家,但还是要好好管教府里的下人们,不要污了姑姑的英名才好!”
刘嫖含着泪答应了,刘彻扶着刘嫖坐好,他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一下子心情大好。刘彻左右在前厅里看了一番,只见十几名侍女环伺在周围,不见一个男人。刘彻笑着对刘嫖说道:“姑姑,久闻你家主人大名,怎么就不舍得请出来让朕见一见?”
刘嫖身子晃了一晃,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蜡黄,强颜欢笑说道:“陛下说笑什么呢?我家主人已经仙逝几年了,老身想起来,还时时伤心呢。”说罢又要拭泪。
刘彻也索性不再遮遮掩掩了,他开口便问道:“姑姑,那董偃在府上吗?朕想见见他,把他叫出来吧!”
刘嫖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苍白起来,她居然像少女一样两颊泛起了红晕,扭扭捏捏说道:“陛陛下,不要开玩笑了,他哪里是什么主人,他只是府上的一个下人罢了。老身正让他在后厨忙着,要给陛下整治一席酒菜呢”
刘彻微笑着说道:“姑姑,你也太见外了,侄儿怎么会跟你开玩笑呢?朕早就听说董偃一表人才,早想着到姑姑府上讨一杯酒喝,见识见识这等人物了!就听朕的话,请他出来就是了!”
刘嫖看无路可退,叹了一口气,让身边的侍女去叫董偃出来。只片刻功夫刘彻便听到脚步声响,一个绿衫男子头带一顶绿色高帽,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见到刘彻便兜头拜倒,结结巴巴地说道:“贱贱奴董偃,拜拜见陛陛下!”
刘彻微微点点头,冲他说道:“起来吧!” 董偃身子发抖却不敢起身,刘彻笑着对刘嫖说:“姑姑,朕的话不管用啊,还是你让他起来好了。”
董偃听刘彻这么一说,眼前顿时一黑差点昏过去。耳边听到刘嫖既怒又爱地喝道:“贱货,皇帝让你起来你还不识抬举,你吃了豹子胆了!”
董偃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刘彻仔细打量他,见他面如冠玉,容貌俊俏,身高臂长,确实是仪表堂堂,但是眼神游移,没有一丝一毫霍去病身上那股逼人的英气。他问董偃:“今天中午给朕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董偃嗫喏着正要回答,刘嫖在一边笑着插话道:“陛下,等会儿上来不就知道了吗?为了等陛下这一顿饭,老身等了不知多少年呢!今天给陛下准备的,保准是在宫里没有的玩意儿!” 她对着董偃喝道:“还不赶紧退回厨房去,料理不好皇上的膳食,仔细你身上的皮!”
董偃连忙行礼退下。不到片刻功夫便整治出一大桌席面,由四个侍女抬着走了出来。众侍女手脚麻利地将膳食备好,用一个极大的长条漆盘举着放在了刘彻面前。另有人将刘彻带过来的酒打开,给刘嫖和刘彻每人斟满一樽放在面前。刘嫖闻到酒香,不由得喝了声彩:“真是好酒,还是陛下宫里所藏珍贵啊,老身这辈子别说喝,就是闻也是头次闻到这么香的酒!”
刘彻正色对刘嫖说道:“姑姑有所不知,这酒是长安东边几十里灞桥边的一家客栈所酿,用的是头年冬天的雪水,江南的碧糯,当年秋天的桂花和菊花精酿所制,端的是举世无双,姑姑请!” 刘彻对刘嫖一抬手,自己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赞道:“好酒!”
刘嫖也喝了一大口,但觉入口甘醇,果然是世间不二的佳酿,她也大声赞道:“果真是举世无双!陛下,老身回头就去店里把方子抄回来,给陛下酿上几千石放在长门宫,陛下有空去饮便是。”
刘彻放下手中杯子,凝望着刘嫖问道:“姑姑,如果店主人不给你方子呢?”
刘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陛下,谁敢跟我天家过不去?信不信老身命人一把火烧了他家的店,抢了他家的方子?”
刘彻重重地一拍面前的案子,惊得满堂人一颤,他冷冷地说道:“姑姑,你是在装疯卖傻还是真的不知?”
这句话把刘嫖吓得六神无主,她赶紧离席跪了下来,颤声说道:“陛陛下,老身真的不知皇上何出此言,还请皇上示下。”
刘彻看刘嫖不像是在装模作样演戏,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姑姑,拜你府上恶奴所赐,这家店满门被灭了口,恐怕姑姑今后再也喝不到这么好的酒了!”
刘嫖听了刘彻这几句话,心里恐惧更深,堂邑府中上上下下一众人等纷纷跪倒,连大气都不敢出。但是刘嫖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她心里转了几转,便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到此节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对刘彻说道:“陛下,老身府上掌事董豹和执事董无疆前晚被人砍去了脑袋,那董豹更是伏尸在老身门前,老身当时便觉得事情有蹊跷。陛下适才所说客栈被人灭门如果是这两个奴才所做的恶行,老身决计不会包庇其族人,请陛下按照大汉律处罚便是。老身管教不严,也请陛下一律治罪。但是老身无论如何不会指使奴才们去谋财害命,请陛下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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