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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唐氏见先生有些发愣,笑着邀请先生用茶,这一回张先生没有讲客气,一口气吃完了唐氏端上桌的泡米花鸡蛋,吃的额头上都冒出了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在他那高高的额头上抹了一下,道:“多谢了!”唐氏道:“您太讲礼数了!”张先生见自己要做的事初步有些名目了,便起身告辞。曾庆富和唐氏热情邀请张先生留下来吃饭,张先生说自己确实有事,已经非常感谢大哥和大嫂的热情招待了,下回登门拜访一定留下与大哥喝一盅。

张先生还没有走出塘坝口,高氏就踮着小脚来了东头第一排横屋。高氏对唐氏道:“唐家伯娘,你家朝顺俫几真去新学堂念书呀?”唐氏笑答道:“去哩,干吗不去?先生看得起细格几,是细格几的造化呀!”高氏愁道:“念书是好事,哪有钱送呀!”唐氏道:“是倒也是。”她心里却吃了定心丸,曾庆富没念书,她大儿子曾朝福也只读了两年私塾,小儿子再吗样也要多念几年,何况先生来劝学了。对念书的钱她也有个底,每年家里有些节余,再在开销上紧紧手,实在不行,她求娘家去。

晚上,曾风云跑过来找曾朝顺了,他爸他妈同意他去新学堂念书了。曾朝顺兴奋道:“真的!先前我还担心满满和婶娘不同意你去嘞,这下好了,我们还可以搭伴走,沙河镇我倒还没有去过,应该比冲湾大多了吧?”曾风云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也还没有去过沙河,最重要的是他正为自己能够跟曾朝顺一样有机会进新学堂念书而高兴嘞!

第七章

春节里,曾庆富家迎来了大喜事,他的大儿子曾朝福成了家。第二年十月里,唐氏就喜滋滋地做了娭几,孙崽乳名毛陀。媳妇周月华贤淑能干,性情也好,只不过没有缠过脚。等到毛陀能够走路了,八月里,曾朝福就给分立了门户,这是唐氏的主意。别人家主张一大家子过,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那样既热闹,说起来又好听。唐氏虽然算不上新女性,从小耳濡目染,考虑事情却很开通。她图的是儿女们早立门户,自个筹划,早一点过上殷实日子。再则,趁早的话,她还能够给搭帮手,管管细格几。这样,即便分了家,轻松的却是后生家,她搭帮着她乐意。

这些年,曾庆富渐渐积攒起来的财富主要转化为了八亩多垅坑里的上好水田和两毫大瓦屋。一分家,他把年前买来的西厢房曾庆豪家隔壁横屋里间两间满扎楼瓦屋,外带一应脚屋给了儿子曾朝福,并从这八亩上好水田里划了三亩给曾朝福。自然,原来两父子并着肩的一家子换成了两家子两摊子。虽然春上上种插秧和秋后收割,这些农活最忙的时节,曾朝福仍然主动过来帮着他父亲。

深秋的早晨,曾家湾里满山坳都是白霜。太阳出来有一竿高的时候,曾庆富已经脱了棉衣,穿着夹袄,挽上裤腿,用拖船在自家结了薄冰的水田里拖稻草杆了。

第一脚踏进水田里,水是刺骨的,人本能地打了一个寒噤,毕竟年纪大了,血气不足,曾庆富彷如掉进了冰窖里。凭经验,拖上个两船稻草杆身上就发热了。但是,今天却有些不对。曾庆富踩进水里的脚一直到小腿变得通红和麻木,浑身感到越来越冷。拖完第二船稻草杆,还没来得及把这些稻草杆全部弄到水田边的白水溪堤上,曾庆富突然感到右腹象被什么硬物猛地刺进去割开了一个口子似的剧烈地疼痛起来,这锥心的疼痛使他几乎站立不稳。

曾庆富“啊哟”一声,大叫起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倒在了田埂边上,冷汗从他的额头上身上冒出来,很快就湿透了他的内衫和夹袄,但他的身上却一阵冷似一阵。曾庆富的叫声一声大似一声,突然,他大叫一声:“我的娘也!”在田埂上打起滚来。

正在曾家山上拾狗粪的曾庆豪看见这一情景,大惊失色,他尖着变了调的嗓子不停地叫道:“来人哪,快来人哪,庆富哥不得了啦!庆富哥不得了啦!”曾庆豪的尖叫声把唐坝口垅坑里和四处山岸田里做事的人们都惊动了,人们丢了手头的活,赶紧着往曾庆富家的水田田埂那赶过去。正在沙子坳自家二岸田里做事的曾朝福听到叫声,急得一路猛跑,到得他父亲身边,他几乎喘不过气了,看到他父亲的样子,他绝望地嘶叫一声:“爸,您吗了?”眼泪立刻从这个少年老成的男人那双不大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蹩痧气了,快,快放痧!”“快咬脚后跟。”“放血,放完淤血就好了。”人们七嘴八舌,场面十分急乱。

曾朝福顾不得洗掉他父亲脚后跟上的泥巴,用力咬住他父亲右脚的脚后跟,但是老半天也只咬出几颗牙子印,没见出血。

“外头太冷了,赶紧背回家。”“赶紧叫人去冲湾请先生。”人们又急巴巴地出主意。曾朝福急得没了主意,只有在大家的帮助下,背上他父亲往家里跑。

曾庆豪自告奋勇去冲湾请先生去了。

临近中午,天变阴了,几只乌鸦在曾家湾的上空飞来飞去,“呱—呱—呱”地叫着,人们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唐氏一边落泪,一边不停地念叨:“先生吗理还不到呀?”隔了一会,她又跨出门,走到街沿上,用手搭在额头上,焦虑地往塘坝那头眺望。嘴里追悔道:“我个死人哪,昨晚他就讲不舒服,我弄了点姜茶给他喝,我哪知……哪知咯早结冰的天他会下田哪!”陪在一起的高氏赶紧接口道:“唐家伯娘,莫自责,不怪你咧!男人们在外头的活计,女人家家哪个管的清!快莫乱想!”接着,她嘴里不停地数落去冲湾请先生的她自家的男人曾庆豪:“咯个死人,也不催紧点,救人命的事!”另几个没离开的妇女也宽慰唐氏,说曾庆富没事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曾朝福等不及了,干脆直接往冲湾走了,他急急地从条子田田埂上跑过去,过了塘坝口,正要往白水溪溪堤上走,曾庆豪陪着冲湾济世堂的汤先生刚好过来。曾朝福也不寒暄,连旱烟都不敬了,带点哭腔道:“汤先生,快!”三个人赶紧着上了塘坝。

汤先生进了东头横屋,放了肩上的自制木药箱,走到床边。曾庆富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平静地躺着。他的脸色有些发青,双眼禁闭,仿佛睡着一般。汤先生见曾庆富这样,一路过来,又听了曾庆豪的描述,心里已经感到不妙,但是,救死扶伤是先生的本分,哪怕有一丝希望都义不容辞。曾朝福搬了方凳,让汤先生坐了。汤先生开始给曾庆富把脉,唐氏急道:“吗样呀?”,汤先生一脸严肃,仿佛没有听到似的。他先是把了曾庆富右手的脉象,又把了他的左手的脉象,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床头,仔细翻看了曾庆富的一双眼脸。尔后,汤先生面无表情地对曾朝福道:“老侄,你跟我来。”说完,就背起了木药箱。见汤先生要走,唐氏急白了眼,问道:“汤先生,吗不开处方呀?”汤先生平静道:“嫂子,莫急,我会跟世侄交待。”高氏扯了一下曾庆豪的衣角,说:“你跟朝福一块去。”

曾庆豪随同二人走出房门,下了台阶,走到土坪角上,唐先生对曾朝福道:“老侄,令尊大人脉象已经散了,顶多半个时辰……准备后事吧。”说完,汤先生拍了拍曾朝福的肩膀,默然下了台阶,往条子田那边走了。

眼泪唰地从曾朝福这个老实人的眼眶里夺眶而出,他不顾一切地冲进东头横屋,扑到他父亲的身上,撕心扯肺地叫道:“爸!”

屋里一下子乱了。曾庆豪用颤抖着的手探了探曾庆富的鼻息,紧张得有些结巴道:“庆富大……大哥,怕……怕是走了。”唐氏尖叫了一声:“老头子……”就昏死了过去。

过了一会,双眼红肿的曾朝福,在一位长者的陪同下,提了铜锣,隔一会敲上一声,从条子田田埂上往垅坑里走去,这叫邀魂。孝子要根据亡者的实足年份,多少岁敲上多少声铜锣。再到垅坑里第一个田塍出水口,用瓷碗舀水,同样,亡者足岁多少,舀上多少次。把舀上的水用脸盆装了,端到棺木下,里面放了长明灯,直到棺木出了正厅屋,抬上山去下葬了。

人们围在东头横屋,女人们都流下眼泪来。高氏帮衬着周月华又叫上两个妇女把昏死过去的唐氏弄到外屋床上。湾里曾姓男人们放下手头上自家的事,帮忙在正厅屋里搭灵堂,购买棺木,置办一应物资。里屋里,曾庆福暂时还放在床上,等叫上曾家湾下垅坑汤家村一个专门从事擦尸敛装,人称汤六驼子的来了再弄。曾朝福披麻戴孝光着冻得通红的脚丫,按照死了父亲的做法,拄了一根竹竿,在村里一位长者的陪同下到各位至亲家吊孝报丧去了。

第八章

接到父亲的凶讯,曾朝顺一口气赶上了二十里,几乎是一路小跑奔回家来。

人们在正厅屋阶沿上看着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从垅坑里笔架山下奔跑着往垅坑里上来,却没有在意,因为实在太远,大家认不准是谁。等曾朝顺从白水溪边上冲上塘坝,正厅屋孝堂里的人们就听到了他的嚎哭声,这一下在正厅屋走廊上的女人们才叫道:“朝顺俫几回来了。”“庆福顶看重满崽了。”“他爸在的话,他当然好些噻,这下子保不准能念完书?”

人们的议论声还没落音,曾朝顺已经一头冲进正厅屋,扑向他父亲的棺木,“嘭咚”一声,他的额头撞在棺木上,他一下子昏厥了过去,他的额头上起了一个大疙瘩。正厅屋里的人们一阵惊叫,走廊上和外头的人不知就里,一窝蜂涌了过去,正厅屋里顿时乱做一团。

高氏在隔壁闻讯,踮着小脚赶紧进了厅屋。她好不容易挤进去,见着昏厥的曾朝顺,跌足道:“啊哟,咯个俫几性情也太刚烈了!”她边说话边喊住周围几个大男人,要他们把曾朝顺抬进隔壁自己家里,让他在她儿子曾风云床上好生躺着。又叫她的两个女儿到屋檐下的苦瓜棚上弄来一把蜘蛛网丝子和着青草灰敷在他额头的伤口上,再用一条青布仔细地扎在他的头上。

曾朝顺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声痛哭,他想一家伙爬起来,去看他那已经永远听不到他的哭声了的父亲。无奈头痛欲裂,每哭咽一声整个头部就疼痛难当。他伸手去摸,摸到了高氏扎在他头上的青布带。

高氏对泪流满面的曾朝顺道:“俫几呀,你娘正在伤心头上,你个读了书长了见识的人万万不能给添乱了,啊!”

说完话,高氏让她的大女儿去隔壁把周月华给叫了来。曾朝顺冲他嫂子哭叫道:“嫂子……”周月华流泪道:“朝顺哪,要哭当着婶娘和嫂子的面哭,千万别在娘面前哭……,记……住了,啊!”曾朝顺挣扎着爬起来,疼痛让他咬紧了牙关,他那国字型的脸膛上两个腮帮有力地鼓了起来,他红着双眼,点了点头。

曾朝顺走进东头横屋外间,冲躺在床上的唐氏叫上一声:“娘!”原本哭得昏昏沉沉的唐氏象被打了一剂长醒针,大叫一声:“崽呀——”,一把拉住她小儿子的手,再一次放声痛哭起来……

按照习俗,一般情况下,亡者在正厅屋里至少要放上三天。也可以多放时日,为单数,放五天七天才发丧。为图热闹,家境稍好的人家办这样的白喜事是要请戏班子唱戏,请法师做道场的。曾庆富家虽然人缘好,但毕竟日子不太宽裕。院内叔侄们都建议曾朝福,将他父亲停放三日两晚。第二个晚上请来鱼鼓班子,唱鱼鼓,搞家祭客祭炒粮打卦送行。地是不要请地仙看的,把曾庆富安放在他的父亲和他娘身边是没得问题的。

说来也怪,接连着两日,早上见了白霜,上午起,天晴朗朗的,天色湛蓝。出丧的早上,却下了一阵雨,天色阴沉灰暗。八个抬棺的轿手一声喊,徒手把棺木抬起来,又几声喊起步往厅屋外走,这叫抓轿(棺木),意思是亡者得准备上路了。这里有一个说法,那就是抬棺送殡上山今日顺不顺,就看抓轿抓得是否轻松。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这一阵煞气重,抬棺者得喊出气势来,以免跌煞。故此,一般人们是不到场的,特别不准小孩子这阵子去看热闹,这叫躲煞。抬棺的八个汉子更不敢马虎,抓轿前得先叫上一声亡者的名字,以示尊重,也是提醒着亡者的阴魂不要作崇。

八个轿手起了棺木一步一移,出了正厅屋,几声喊,下了正厅屋前的三级台阶,又几声喊,横过土坪,最后一声吼,对准了,把棺木放到土坪角上已经摆好的两条长凳上架定。抬棺者拍了拍头上手上衣服上的灰尘,一个个因紧张煞白或者蜡黄了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

下一个环节是盖棺。棺木在正厅屋里还是打开的,一般主家要支上一床黑色蚊帐,罩着棺木。出了正厅屋,就得盖棺了,亲人们至亲们就趁这一会与亡者见上最后一面,故此,悲痛欲绝的场景这个时候是最显见的。哭声的凄婉哀伤不言而喻,亲人们悲恸的举动也难以一概而论。有用头撞棺的,有在地上打滚的,哪怕地上全是泥水。也有紧紧趴着棺木,不准落盖的。盖棺也是有时辰限制的,故此,人们只好下死劲把这些几乎意欲随亡者而去才能作罢的死者的亲人架开。

抬轿的汉子们又叫了一声亡者的名字,就把棺盖抬过来,木匠按照规矩将棺钉打下去。轿手们既才相跟着去吃一碗主家单独为他们准备的早点,随即好抬棺出丧。

曾家湾的男女老少几乎都参与了曾庆富的送丧队伍。刚下了雨,满地泥水。前面一名曾姓男人和主家的亲友们舞着十几个花圈打头,曾朝福端了他父亲的灵位,带领着曾朝顺周月华曾彩秀夫妇披麻戴孝跪在土坪角上横屋屋檐下,院场里鞭炮四起,响器铜锣唢呐喧天。两套响器安排在在棺木前后,前头唢呐伴着彻、典、锣、拔已经往土坪角上行进了。轿夫们一阵喊:“起咧”,棺木起处,早有人眼疾手快抽开了条凳,抬棺的人们又一声喊,棺木就到了土坪角上。曾朝福带领着孝子们赶紧着往前走到条子田上宽处跪下。院场里哭声四起。曾庆富的一姐一妹在盖棺盖时就已经在泥水地上滚了一阵,好不容易被人们架回屋,这一阵子嗓音虽然嘶哑了,她们边哭边拉着悲声,数叨着她们家唯一的兄弟这辈子所吃的苦,尤其是过早故去的哀伤……,悲切之音着实令人动容。一应亲戚悲悲切切跟着棺木后面响器队走着。他们之后,是十几个妇女和小孩子用树枝或竹竿支撑开竖起的一张张耗布单,一条白布扎成的耗龙。百十几号人的队伍刚好从塘坝口拉到了正厅屋院场上,场面是少有的。

队伍相连着往曾家山山嘴左侧细沙坡直上,到第一个山台子边则沿着山柴丛下的小径直奔曾庆富家的祖坟冢地。前头花圈上了坟地山台子,伴着唢呐锣拔鞭炮声,轿夫们一阵震天价喊,几条汉子抬着曾庆富一呼啦从山柴丛中拖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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