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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 ) 第九章

安葬完曾庆富,唐氏在床上躺了**天。她的大儿子曾朝福和儿媳周月华八月份才分的家,搬到西头厢房曾风云家那边横屋隔壁只住了三个来月,他们生怕她再有闪失,连忙搬回到东头横屋老屋来。他家老二曾彩秀头一年已经出嫁了,这些日,挺着个大肚子在给她父亲服丧。

应了头七,姑妈姑父等不多的几位至亲相继辞别回家去了以后,唐氏家中就只剩下唐氏和她的几个子女了。村子里如高氏、曾庆芳家的黄氏等偶尔仍然过来问上一声,但毕竟每个人家里都有事,何况生老病死谁家不碰上咧,只不过曾庆富走得过早了点。死者已矣,生者仍然得活下去。

曾朝顺也该去沙河学堂继续念书了,见母亲唐氏没有下地,他也不动身。

唐氏心里明白,这天早上,她硬撑着下了床。吃罢早饭,唐氏吩咐老大两口子暂时住东头老屋。老二姑爷虽然早两天家里头有事,先回去了,老二没回,也该回去帮衬帮衬。再说,老二万一要生了,可不能生在娘家。话俗说,在娘家生崽败娘家。唐氏不把自家妹子当成泼出去的水看待,这辈子命里就三个崽女,她都看重。她不希冀妹子体贴娘家个吗子,却也坚信老话不是没有由头的。因此,老二也该回了。唐氏要曾朝福赶紧搭信去,让他妹夫来接老二。唐氏心里还是更加疼爱着老三,她扫了一眼曾朝顺,道:“朝顺哪,有你哥你嫂在,好崽,你放心上学去,啊!”

曾朝顺额头上的包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显然,伤在好转,他眼里噙着泪花也不言语,只听他母亲说话。曾朝福见他娘已作吩咐,也对他这个唯一的亲弟弟道:“朝顺,读书要紧……”曾朝顺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哭得挥身颤栗,唐氏一把拉过她这个已经长得比他大哥还高的小儿子,道:“崽呀,不哭了,啊……你爸虽说不在了,娘再苦也得让你把书念完……”她嘴里这么说着,却泪如泉涌,这么一来,一家人又哭到了一堆。

曾朝顺象个孩子,竟然抽嘘得呕了一地,弄得唐氏既伤心又心痛。周月华赶紧到灶房里搓了一把草木灰掩了扫掉。曾朝福红着双眼道:“朝顺,行了,你已经是大人了。”

曾朝顺止了悲哭。唐氏反而不放心小儿子,让他在家又呆了两天。这日,吃了早饭,曾朝顺流着泪,辞别母亲,一步一回头,离开了曾家湾。唐氏和周月华站在正厅屋前土坪的角上目送着曾朝顺走出条子田田埂,过了塘坝,下了垅坑……直到他过了笔架山,转过山嘴看不到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夏日又近尾声。曾庆富去世很快就有一个年头了,再过两个月,得周年了。这中间,西厢房那边,曾庆豪因为肺痨,不治身亡,曾家山山头上多了两冢新坟,唐氏和高氏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成了未亡人,两家感情上更近了。

还在年后不久,唐氏就吩咐老大曾朝福两口子搬回西厢房那边去住了。这日晚上,唐氏叫来老大曾朝福,商量给曾庆富周年的事,说着说着,唐氏伤起心来,流泪道:“你爸苦了一辈子,本份了一辈子,临了,不声不息走了,一句交代的话都没落下……”曾朝福被他母亲说得黯然神伤,不再多嘴。桌上的煤油灯跳动了一下火苗,似乎也在倾听着,屋子里一时十分安静。

正在这时候,老三曾朝顺满头汗水,推门进来了。他叫了一声:“妈,哥,”见他母亲在哭泣,惊讶道:“吗了?”曾朝福吃了一惊,道:“朝顺,你吗摸黑回来了?”唐氏立刻停了哭泣,慌忙擦了脸上的泪痕,且惊且喜道:“没吗子,没吗子……崽呀,你吗事回来了?”

曾朝顺忿恨道:“打仗呗,狗日的占了学堂。”

原来,衡州保庆一带正在打仗,战场沿着湘桂线往广西方向推进。近日,在沙河镇西北面七十来里的黄土铺灵官殿一带打了一场恶仗,死人的尸体把一条小河都堵塞了,广西兵一批一批往桂林方向败退,一拨一拨从沙河镇开过。

曾朝顺跟他母亲和哥哥大致说了说广西兵强占学校驻扎还打了先生的事,唐氏咂舌道:“哪咯样子乱嘛!”曾朝福摇头叹道:“世道没得搞的了!怪不得枇把塘曾潭家早一段日子就把镇上布店的东西往家里搬了咧!”“早一响曾易生不也被打伤了?”唐氏补充道。

前两天,曾家祠堂那边云顶村在镇上开酒铺的曾易生家让过境的广西兵砸了铺子,曾易生被打伤了,送回来才几日,竟然不治身亡,可惜远近闻名的酿酒高手五十才刚出头。他们从镇上回云顶村时,天气炎热,曾易生躺在用竹躺椅做成的轿子上,轿子上绑了一把油纸伞替他遮太阳,曾易生脸色十分难看,曾家湾看见过曾易生的人就预感到曾易生怕是不行了。过了几天,曾易生独子曾经营吊孝从曾家湾前头经过时,曾家湾的人们在叹息和同情之余,都骂广西兵该杀。

“广西兵哪个时候才走咧?”曾朝顺不安道。“据张先生估计,咯些广西兵都是吃了败仗下来的,不敢多呆,顶多天把时日就会走。”曾朝顺说。

唐氏赶紧去灶房为她小儿子热饭热菜,等她把饭菜端上桌来,曾朝福对他弟弟说:“我们都吃过了,你快吃,等会凉了。”曾朝顺答应一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他也确实饿了。实在地说,不仅仅是因为走了这么远的路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他这一路回来经历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惊吓过去,饥饿的感觉特别强烈。他不能把他刚刚经历过的事情完完全全告诉他的母亲和哥哥,他怕吓着了他们。

正聊着,高氏端着煤油灯,踮着小脚急急地从西厢房赶到东头横屋来了,她对正吃饭的曾朝顺问道:“朝顺呀,风云没跟你一道回来?”见是曾风云母亲高氏,曾朝顺赶紧道:“婶娘,你放心着哩!风云没事,他住枇杷塘潭老板布店里去了。”高氏道:“咯个俫几全没朝顺懂事,住人家店里干吗子嘛,还不仍旧在镇上头!世道咯样子乱,人家自己都把布店里的东西往枇杷塘搬了,嗨!”唐氏赶紧安慰道:“老姊妹呀,莫急咧,总算有个避风的地方呆着,前晌潭老板家里是搬东西回来了,听说潭老板家里人还要过些天才回,你们两家子一路下来都要好,咯样时候,潭老板断不会不管风云哪!”曾朝福也安慰高氏道:“放心哩,不会有事咧。”高氏无可奈何,端着煤油灯回西厢房去了。

第二日上午,曾朝福悄悄把曾朝顺叫到条子田角上,跟他说了枇杷塘曾果要他担任农会副主席的事。这段时日,曾朝福在冲湾和沙河赶集,虽然感受到了外头沸沸扬扬的闹腾,那些个大红标语,喧闹锣鼓,确实令人如打了鸡血样的亢奋。但让他自己来参与牵头闹农会,他却又有些害怕。他娘就是民国十八年闹农会被背来曾家湾的,他外公原是害怕农会真翻了天,没承想,农会闹腾一顿以后势如山倒,农会干部大多被杀。沙河附近一个叫蒋家湊的农会主席让还乡团抓住,被挖了心,剥了皮,去了双眼,用石灰水泡了,挂在沙河镇仙人桥头示众。他向来胆小,不敢跟他娘唐氏和他老婆周月华说这事,他知道,跟外人更说不得。想来想去,他觉得他们家也只有这个在沙河读新学堂的弟弟能够说上话,他到底读了书,尽管曾朝福也还是把他弟弟当孩子,未必真全听他的,只是把他弟弟的意见作为掂量参考用。

“哥,看你!放着是我,立马就答应了!”曾朝顺不等他哥哥说完,嚷道。曾朝福吓了一跳,惊慌得赶紧四望,待确信村子里没有谁个注意他们兄弟俩,他责骂曾朝顺道:“你个俫几,跟你说不得,你当好耍?”边说边生气往条子田外头走,到对门岭自家水田里做事去了。

曾朝顺在家呆了两天了,上午,他和他大哥曾朝福一起去了沙河。唐氏不放心,嘱咐曾朝福,如果学堂没恢复上课,就带曾朝顺回来。

他们走完老街,到了桥头,穿过一条小巷,顺着上坡路走到学校校门口。这里冷冷清清。曾朝顺见墙上贴着一张国民党党部的布告,便立住脚,认真地看起来。曾朝福道:“上头写些吗子呀?”曾朝顺还没有看完,就气愤地骂道:“狗屁东西!”他正要伸手去扯,曾朝福到底老练些,他一把拉开曾朝顺,道:“莫惹事,找人问问去,啊!”

原来布告上宣布学校通共,被查封了。曾朝顺朝校园里头张望了一下,学校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学生,估计广西兵走了,看来先生们也不知去向。

曾朝福拉着曾朝顺就往下面的街面走,好不容易在近边找到一家刚开了门的店铺,曾朝福上前打探道:“兄弟,你这里离学堂近,没见学堂复课吧?”伙计上下打量了一番曾朝福兄弟俩,惶恐道:“不晓得。”曾朝顺冲他哥哥道:“白纸黑字,狗日的把学堂封了!”曾朝福赶紧制止道:“莫瞎嚷嚷,哪个当你哑巴了!”他跟店铺的伙计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回家。”曾朝顺唬着脸,只好跟着他哥哥往回走。

“哎呀,咯叫吗回事咧!”唐氏看着儿子们回来了,大惑不解。她原来还思谋着二儿子曾朝顺从沙河镇学校初中毕业了,该不该摆个酒张扬张扬。曾家湾有史以来,第一次有后生家从新学堂毕业了,虽然曾家湾里还有个比曾朝顺大两岁的曾风云一起从沙河镇学校毕业,目下无论曾朝顺家,还是曾风云家日子都过得非常一般。但这事按理是大喜事,该好好庆贺庆贺。现在,书还没读完,学校倒是散摊子了,摆酒张扬的事自然连个考虑的余地都没有了,要不然一捣弄,反倒引人笑话。唐氏还有大儿子曾朝福帮衬着,高氏却只有曾风云一个独子。现在让唐氏思考的现实问题是二儿子读完书了,该真正成家立业了。他大哥曾朝福现在已经单门立户过日子了,这年把,因为弟弟曾朝顺还在读书,家里的那几亩水田还是曾朝福在种着。现在,老二既然回来了,以后他们母子这头就该他当家了。

第十章

上午的前半晌,曾果在曾家山山嘴白水溪里边的小路上拦住了正要去沙子坳坳口他家的旱土里挖红薯的曾朝顺。

这是一个中等个子比较单瘦的中年男人,短头发,条型脸,浓眉毛,大眼睛,五官端正,也很分明,他身穿一件粗布褂子,着一条打了补丁泛了白的黑裤子,光着一双脚板,除了透着干练精明外,跟曾家湾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这时节,他站在曾朝顺面前,一边卷着喇叭筒旱烟,一边警觉地扫了垅坑和四周山头一眼,平静地对曾朝顺说:“朝顺呀,耽搁你一点子空,我正找你有事咧!”

曾朝顺哦了一声,心里砰然乱跳起来。曾果是他叔辈,比他大得多,他祖上住在曾家湾,后来给曾谭做庄户搬到枇杷塘去住了,现在,他的堂侄一家还住在曾家湾。他知道曾果读过私塾,敢说话,在这条珑坑里是个有影响的人。但他们平素没有打过交道,他只是从他哥那里知道曾果在领导农会,最近两天农会骨干已经公开活动,还听说有人要害曾果。今天曾果亲自来找他,必定会有大事。

曾朝顺丢下手里的箢箕和肩上的锄头,二话没说,跟着曾果往傍边的沙子坡上爬了一少段,两个人在稍微平了一点的低矮的山柴丛傍边坐了下来。从他们两个坐着的地方再爬上去丈余高,上了一层旱土,就是曾朝顺家的祖山了,他爷爷奶奶和他父亲都静静地躺在那片不宽的山台子上。

曾果不慌不忙地卷完一支喇叭筒烟吧上,既才缓缓地说道:“朝顺哪,张谱张先生让我找你咧。”“张先生?”曾朝顺惊讶道。曾果笑眯着眼睛望着曾朝顺道:“吗啦?没想到?”曾朝顺真的没有想到,“先生们都不知哪里去了嘛?”曾朝顺疑惑道。“是呀,先生们都不在学堂里了。不过,放心,要不了多久,学堂又会建起来,还会比过去好!”曾果满有把握道。

抽了几口烟,曾果继续道:“朝顺哪,张先生让你去做的事你愿意吗?”

“张先生让我做吗子?”曾朝顺既惊讶又疑惑,他张开了嘴巴,半晌,他才噢了一声。曾果慈爱地看了曾朝顺一会,接着道:“从学堂回来也有好些天了,你也看到了,咯些天垅坑一带也闹腾起来了。现在,你哥也是农会干部了。”曾果停了停,他悠然地吐了一口烟雾。曾朝顺插话道:“我主张他参加农会。”曾果看着曾朝顺,笑道:“你个年轻人不错,读了书究竟不一样,我和你爸兄弟一场,我替他高兴哪,他家老二出息啦,有见识得很咧!”

曾果的话发自内心,让正是血气方刚的曾朝顺眼热心跳起来,他黝黑的脸膛上有了一些潮红,因为充血,眼睛里仿佛落进去了什么,他不时用手去擦拭。完了,他就手折了一枝山柴,在手里把弄着。

“前些日子,有好些乡亲替我担着心,也有人放出了言,要活剥了我曾果的皮。我不怕这个,嘿嘿!”曾果笑笑,道。

“果满满,听说有人晚上给你下绊子了?”曾朝顺看着曾果,有些激动道。“没吗子。”曾果笑眯着眼睛,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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