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彩虹照耀的地方
三月头上,和将军的使者到来,赵心朴落心地放了手。姐妹俩依依不舍,赵太太和富贵娘也泪眼婆娑。仪静不忍,要去送一程。陪同出了花园,刘管家拦住仪静:
“前院都是兵、外面都是乱。山河变色了,小姐还是不去为宜。”
仪静白了刘管家一眼,一个急转,返身回到花园,抑制不住那份不舍,偎着老柳哭泣。富贵瞧见,偷偷近身,扯了她衣角:
“她们这一走说是去峰口,要出四百亩必定经过侯家嘴。咱们悄悄划船过去,如果先到,还可以见一面呢。”
好主意。仪静擦泪:
“那就赶紧备船。”
一声清脆的鸟鸣,富贵发出信号。目送江玲、江琴随众离去,空荡的花园里只剩仪静。她沿着竹林中的蜿蜒,匆匆下了石梯。纵身一跃,随着小船箭一般划向侯家嘴。一路上,心头攒下的许多话,多过隆鑫河的水。
侯家嘴依旧。岸边绿草萋萋,水面白雾茫茫。空寂的大路上,不闻人声,不见扬尘。咋回事?她催促富贵上岸打探,自己船头静等。时间如流水远去。流水巡回,终究有回来的一天。玲姐与琴姐,我们何时再相聚?她盼啊盼啊,没有盼见姐妹俩,盼见富贵垂头丧
气地回来。盯着富贵无奈的眼神,仪静也显出无望。
富贵犯错般地开了口:
“看来,她们要么改道,要么没去峰口。”
“回吧。”仪静将所有的话咽进肚里,颤忧地吩咐道。
富贵上船,失落地起浆。平静的水面上忽而涟漪漫开,撩惹不懂伤心的鱼儿不知所措散开一片。旋即,无所顾虑聚拢一堆。水晶宫里的鱼儿,聚散就在浆起浆落中来回反复。这幅悠闲嬉闹的情景,仪静羡慕再无话语。扫兴回家,心事重重地上了石梯,一落眼,空荡的花园里一片怅然,顿失往日情调。
失落感不仅弥漫仪静与富贵,也弥漫整个赵府。落眼,所有人心事重重。赵太太叹息姐妹俩的美丽可爱;富贵娘历数姐妹俩的伶俐乖巧;赵心朴也懊恼,他忘了归还青花瓷碗。
赵府的失落未曾化开,当即被一场灾难冲淡。那晚,乌云遮掩月光,赵府梦中遭了袭击。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赵府里不是驻着兵么?巧的很,二连长吴忠奉命倾巢出动,侯家嘴剿匪去了。
事情的本末还需分头叙述。
赵府。吴连长接报率官兵赶到侯家嘴。不见匪影,想是太早或动静过大有所惊动,布防守株待兔。守至二更,侯家嘴依然一片宁静。吴连长静得下,官兵们浮躁了,劳碌奔波一场空,一个个骂娘了。惶惶中的侯七只得尽了地主之谊,烧汤抹案,杀猪宰羊。一通好酒好饭款待,才算稳住局面。
另一头。一伙蒙面人潜入赵府,直奔卧室与书房。嘈杂的脚步声惊醒刘管家,他急促叫醒老水伯,安排将老爷、太太与小姐护至花园,让富贵备船转移。来不及敛迹的他暗中观察,疑是劫粮的土匪。可蒙头布配了与盒子炮,不像。且他们只在卧室与书房翻箱倒柜,难道冲着钱财与珠宝?疑惑间,蒙面人什么也没有捞着,嘀嘀咕咕一商议,一把火烧了赵宅。借着火光,夜行衣的包裹下,有几个身着军装。
此时的侯家嘴,官兵们呈侯七厚情,火把通亮地在院子里大快朵颐。当兵吃粮,扛上枪图的就是一张嘴。吴连长规格略高,伙同乡党及其家眷在里屋划拳行令。宴始还有些扭扭捏捏、小声小气,及至兴头忘乎所以。正轰轰烈烈地把杯换盏,钱参谋忒地不识时务,慌慌张张一个趔趄撞进门,不是吴连长挡住掀翻一桌佳肴。吴连长登时火冒三丈,一手握杯一手抓住踉踉跄跄的钱参谋:
“鬼追着你了,败我兴致老子毙了你!”
钱参谋喘着粗气凑近道:
“大事不好!营地起火。中了他人声东击西的奸计。”
吴连长听闻一惊,缓过神一个冷颤。顺势推开钱参谋,他酒杯一摔:
“娘的,想端我老窝?紧急集合,火速回营。”
不知就里的侯七一身冷汗,恐怕有所不周得罪军爷。陪同乡党出得院子一看,我的妈,四百亩火光冲天,原来是老赵家的“城郭”烧着了。望着那一团猩红,他嘴角不由得现出阴冷的狞笑。
江汉卧虎藏龙。犬牙交错的湖乡水地,沦陷区维持会撑着,白区一二八师掌管,老苏区驻扎着新四军六支队。不过,此时六支队已是新编五师驻江汉独立团了。其他的武装团体还有:各区乡防卫军、敌后游击队、蓝衣社余孽三青团等等等等。这些人要么有钱有枪,要么有人支撑。鱼龙混杂的武装力量背后,隐藏大量的地主团练及各路据水为王的匪帮。赵家的这把火,谁是推手?哪一部所为?达什么目的?除却肇事者,所有人都隔着一堵墙。
赵心朴终日思索,苦苦穿不过这堵墙。那么,谁在和赵心朴这个堂堂正正的县参议过不去呢?
先说维持会。那是日本人的爪牙,武汉沦陷前后,赵心朴积极鼓动、支持抗日,风大雾大,恨得亲日派牙儿痒痒。可想他们有除之而后快之感。时至如今,“忠义救国军”被一二八师阻隔在汉水以北,距赵府百十里,维持会虽一路蔓延,终究鞭长莫及,应该没有能力组织这次行动。
再说一二八师。自古团长率部进驻四百亩,做着一个小小的营长便和赵心朴拜了把子,一向相处甚恰。方圆周遭都是他部下,诸多营、连长都知晓这层关系。赵府驻扎吴连长,吴连长是他的亲信,其它友军断然不敢做出这等事来。话又说回来,据刘管家目击,肇事者确有着军装的。那??????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新四军独立团?更加不可能。他们是一只纪律严明的队伍,不说对赵心朴这样有过接触又有一定好感的人,就是如侯七一般见风使舵的哈巴狗,要么明刀明枪,要么说服争取,从不使阴。况年前赵心朴还秘密和六支队孙政委谈过话,知晓他们越冬困难,悄悄送去一船棉布。六支队回转的银票也让老水伯退了回去。可不是,凡是抗日的队伍,赵心朴都支持。可想他们也是信得过的。
各区乡的防卫军虽是地方武装,看着古团长的眼色行事。赵心朴家里驻扎的是正规军,防卫军不过窝在家里装点门面,大门也不出,兵是老弱病残,武器是破枪缺刀,不仅没有这么好的身手,哪有胆量和能力侵犯赵府?
三青团?前面说过,蓝衣社筛选下来的无能之辈。这个组织不过一帮下三滥,主要是和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过不去,对赵心朴这样的地方大亨,借他们一个胆想必也不敢!
敌后游击队?断然不可能。游击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地方武装,受新四军独立团的指挥,枪口指着日本人。
不难想象,剩余的便是相邻的地主团练和据水为王的土匪了。不过他们都是火铳加长矛,哪来的盒子炮?这些人要钱要粮,后花园的粮仓看都不看一眼,究竟要什么?
侯七?这条哈巴狗在家里招待吴连长,虽说平时与赵心朴有过结,但也伸不出第三只手来??????
江汉复杂之局面缩至弹丸之地的四百亩,也是迷雾重重。
古团长得到消息,特意从南襄河畔赶到四百亩。进了赵府不及落座,唤来二连长吴忠,“噼啪”就是两耳光:
“你跟我六年,翅膀硬了?没我的命令,谁叫你擅离职守?”
赵心朴原本心存疑虑,看古老弟不像演戏,踏实了。劝解道:
“吴连长恐怕只在梦中,这里头想是另有隐情。
确有隐情。吴连长当日接到侯七的求援信,说是新四军独立团有行动,是晚袭击侯府。侯家嘴是他的辖地,岂能坐视不管?本想带几个兄弟过去看看,古团长派人送来手谕,说是要倾巢出动死保侯家嘴这个军事要塞,他也不知道错在哪儿?
古团长哼一声:
“那传令兵你可认识?”
吴连长说不认识。
古团长对赵心朴道:
“我何曾有过手谕,这里面肯定有鬼。”
赵心朴听着他们对话,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兀自沉默。
尬了一会儿,古团长转头对吴连长道:
“新四军是咱们的盟军,你有几个脑袋敢跟自家人大动干戈?”
吴连长说不才只是依令行事。
依令行事?古团长一合计,这小子中了他人调虎离山之计。这个“他人”是谁?心朴兄不如仔细想想,近来在江湖上对哪路神仙有所得罪?
赵心朴摇头。时局动荡,这段时日大门未出,只做过一些抗日工作。不管哪路神仙,枪口不都是指着日本人吗?
古团长说就怕窝里斗。近来日本人垂涎荆州,被我军阻挡汉水以北进不得半步,南襄河畔零零碎碎战事不断。我军务在身不能守在大哥身边。你可要警醒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说罢扭头看一眼冤屈着的吴连长:幸好还有他在你身边保驾。
就他?赵心朴听了摇头苦笑。这是一面篱笆扎的墙,禁不起风。日本人远着都遭这一袭,倘真来了,恐怕不须半个时辰便无影无踪。看来四百亩是呆不住了。赵心朴决意避一避,思忖将稻子部分换了大洋做盘缠,部分留作军用,家业委托刘管家,携了家眷赴重庆。只是仪静一个弱女子路途不便,和古团长商议。
古团长舍不得赵心朴,这个拜把子的大哥是他的财神爷。但是拿什么理由阻挡,他心中没辙。回头看见受了惊吓的赵太太偎着女儿发抖,劝慰道:
“大哥这个仇交给小弟来报,你权且宁息几日,我让吴连长寸步不离地守着,待歹徒浮出水面来个一网打尽。”
“ 可夫人和女儿受不了这惊吓呀。”赵心朴忧心忡忡地向古团长摊摊手。
赵心朴拿家人说话,古团长不便多说。他再次仔细打量仪静,有了话头:
“这伢出落了,比我在汉口见面时漂亮的多。女大不中留,不如嫁给吴连长。这小子一直在我身边鞍前马后,出息大着呢。”
古团长此话一出,赵心朴陡地一惊。仪静还是个孩子,他唯一的幸福就是女儿时时在身边,看着她长大。一晃却要谈婚论嫁,不免有些伤感。对古团长的好意,答应不是不答应不是。斟酌后他作了婉拒:
“仪静虽是女子,也是赵家的希望,我不会将她嫁出去。”
古团长听这话里几分传统几分怨气,开导一通后又说了许多其他话。此时赵心朴的心思全在女儿身上,丝毫没有听进去。他脑子里只听得这么一句,且非常分明:
“你虽有钱,还得有人有枪才保得住!”
古团长趁黑走了。二连吹响息营号。赵心朴带着惊悚不安地就寝。赵府归于往日的平静。
花园里,竹静静地矗立,风轻摇它的叶子。几朵蓝色的云雾在天空上碰撞漂移,将一弯月牙挤落柳梢,尽显一副雾锁眉梢的模样。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