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日胜过一日,于是,朱权除了每日给奚梅把脉外,也不爱被再拘着横在朱棣和奚梅面前,日日留在鸿儒阁将收集来的流落在民间的《广陵散》的零散曲谱费心研习,想使这旷世之曲重现人间。朱棣有一日去找他下棋时笑言:“当年嵇康鄙视权贵,隐于竹林,宣扬‘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如此狂放不羁终招杀身之祸,你不会是想效仿他吧?”
朱权亦笑:“四哥取笑了,若要鄙视权贵,弟弟岂不是要先鄙视自身。不过惊叹于嵇康在琴乐上的造诣,不想此等名曲就此失传而已。”
朱棣指一指那书架子上的兵书道:“你手上的兵力虽多为前朝的降将,却也不少,如今这些书我也用不着,你若有兴趣就看看,总没坏处。”
朱权脸上的笑意愈浓:“打仗那些个事情,弟弟没兴趣,横竖有四哥在呢。若哪天压不住了,我便拖家带口全都躲到四哥府里。四哥定会为了四嫂不受惊吓,将那些鞑子打个屁滚尿流。”
朱棣面容一肃道:“那是自然,若是有任何人敢伤害梅儿分毫,我定叫他生不如死。”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戏谑之色。
一番暗藏玄机的话语就这样被不着痕迹地带过。
六月二十,陈氏和喻氏都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朱棣和奚梅正一同坐在秋千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丘福来禀时有些为难:“启禀王爷,两名秀女都到了,万岁爷亲赐的,王爷还是见一见吧。”
朱棣略一思忖道:“也好,让她们来见见夫人。”
于是,二人由姝娈带着二人上了折香苑。尤其是那陈蕳兰,迈着三寸金莲,走得舒雅端方。那喻英没有裹三寸金莲,一派天真,走得倒是自在。
二人走到朱棣和奚梅面前跪下行礼:“见过王爷。”
朱棣只顾着嗅着奚梅发间的清香,道了声:“起来吧,都见过夫人。”
倒是奚梅有些不好意思,避开朱棣忙摆手道:“别跪别跪,二位姑娘好。”
朱棣问姝娈:“安置在了哪里?”
姝娈回道:“回王爷,安置在原本的采薇殿,如今已经按王爷的意思改名为黍离殿。”
喻英倒没觉得什么,陈蕳兰脸色稍白了一下,奚梅知道朱棣的心思,也只能心中叹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二人随姝娈离去,奚梅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呀,何苦!”
朱棣依旧嗅着她发间的清香道:“我就是要他们死了这条心。”
奚梅依偎在朱棣怀中道:“大家闺秀都须缠足么?”
朱棣懒懒道:“这我可不知道。”
奚梅努力地在回忆着些什么:“我依稀记得,好婆也是三寸金莲呢!”
朱棣回过神来意外道:“你好婆也是缠过足的?”
“嗯,”奚梅点点头,继而微微地红了脸直笑,“说到这里还有一桩趣事呢,我幼时见好婆三寸金莲娇小可人,便缠着我娘也要缠足。我娘说那是人家大家闺秀三步不出阁楼才缠的,我们不过一届市井商人,缠足做什么。好婆和爹爹两个人使坏,也不说话。好婆只脱下鞋子,让我看她的脚,当时我就惊到了,好生可怖。带回过神儿来瞧见爹爹拿着长布条、夹竹片、小石板,还拿了一把小刀霍霍地磨了起来,吓得我撒腿就往外跑,半天都没敢回家。”
朱棣哈哈笑道:“那后来呢?”
奚梅调皮地吐舌道:“我跑到护城河边,脱下鞋子,自己在河边踢水玩儿,怎么看都觉得还是我自己的足好看。一直到过了黄昏,才敢回家,而后才知道爹爹原是唬我的。”
朱棣看一看时辰,牵起她的手往奚家酒馆去用晚膳:“你呀,真是顽皮,女孩子的足最是矜贵。你脱下鞋子时,有没有人看到过你的那双玉足?”
奚梅偷笑:“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夏日的时候,外头日头烈,客人也不多。我和阿蕊就会关起门来不做生意,跑到护城河边一处我自幼就玩水的地方,既阴凉又隐蔽。我们姐妹俩有时候会一起踢水玩儿,从未被人发现过。”
朱棣得意道:“问名也是夫家大礼,我第一次见你,你就自己告诉我你的名字,可见你我初次见面,便是良缘天定。”
奚梅又气又羞地急道:“我的运数竟这样差,会嫁给你这么个没脸没皮的人。”
朱棣愈加地得意道:“如今孩子都有了,可没得反悔了。”
当夜,奚梅入睡后,朱棣叫来姝娈问道:“新来的陈氏和喻氏如何?”
姝娈道:“回王爷,安置她们住在了黍离殿的东西配殿,如今还看不出来。那陈氏言语不多,见黍离殿那样偏远,有些失望的样子,只问了一句要不要拜见王妃。奴婢只说,府里头没有规矩说要日日跟王妃请安,只看二位姨娘自己,去与不去都成,王爷的心思都在折香苑,不理会这些。喻氏倒是没什么,只是听了觉得有些奇怪而已,和自己带来的丫头一起收拾收拾后就歇了。”
朱棣道:“叫你爹暗中留意着,新来的陈氏和喻氏是不是会跟王妃沆瀣一气之人?”姝娈心领神会。
姝娈退下后,丘福来报,接阿蕊的车队后天就到扬州,车子会按原定计划在扬州出了状况滞留,然后三宝带着大师由南康公主的驸马胡观接应悄悄入京师。但另外一个消息则让朱棣瞬间眉目皆跳,湖广夷陵下堡坪乡赵家村被尽数灭口,夷为平地,不复所在。
丘福只道:“夫人的妹妹接还是不接?还要请王爷的示下。”
朱棣定住心神道:“接,如今没什么事情能大过梅儿身子的。即便她妹妹真的跟那赵勉或者蓝玉的案子有关联,你们仔细留意的,本王量她也翻不出大浪来。”
丘福领命退下,朱棣回到折香堂关上门在奚梅身边躺下,心中藏了心事,一时也难以入眠。
奚梅的祖母有三寸金莲,想来当初也是大家闺秀出身,为何会嫁给了一介末流商贾;依照道衍和尚的谈吐见地,想来也应是世家子弟出身,却年纪轻轻就遁入空门,谈及奚梅祖母时的神态更是叫人看不分明;道衍和尚说有位故人要远游,想去送一送,自然说得是父皇。这三人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纠葛,令他苦思不得其解。
忽然,他想起当年赵勉被问斩后,懿文太子一病不起,那时道衍和尚告诉了他一件事情让他想个法子让懿文太子知道,刹那间心头雪亮。难怪当初他想将梅儿接来时,道衍和尚似乎有意阻挠。他转头望向奚梅,心中暗暗起誓,此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梅儿知道。
奚梅今夜睡得并不安稳,许是天儿越发热的缘故,有些微汗漫出来,鬓边的碎发贴在耳边又痒又腻。朱棣细心地替她捋开,见她眉心微皱,不由地伸手替她抚平。奚梅本就睡得浅,索性醒了,睡眼惺忪地道:“怎么你还没睡?”
朱棣用袖口替她擦一擦汗道:“看你热的,睡得都不踏实,梅儿,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奚梅低低“嗯”了一声:“你也瞧得出来,我开始有些明白,这王府里头是有些不简单,我担心阿蕊来了之后的日子。别瞧她素日里温温和和的,狠起来吓死人,万一要是觉得我受了委屈,我可是见过她豁出命的样子的。”
“哦,”朱棣装作无意道,“横竖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了,说来听听。”
奚梅换了个姿势仰卧道:“好像是好婆去世后,那一年的秋天,有一天酒馆来了几个青头子,当时在苏州城是出了名儿的。意欲上来对我毛手毛脚,阿蕊那时才十二岁,闷不吭声儿,拿了个大海碗,先是一口咬在那个领头的手腕上,任凭那些人怎么打都不松口。当时乱成一团,阿蕊个子小小的,被他们围在中间,我根本拉不开。只听见‘咣’的一声,所有人都愣住了,原来是阿蕊拼了命将那碗砸在那个人的额头上,那血顺着眼角鼻尖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吓得我心惊胆战。后来,王家叔叔婶子来了,街坊邻居们也都赶来了,那帮坏人才走的。”
朱棣心中不忍,揽过她道:“再后来呢?”
奚梅自己也奇怪道:“说来也怪,后来那帮人竟再没在苏州城出现过。不过事情过了后我同阿蕊说,再不可这样,闹出人命可怎么是好。唉!这丫头啊,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掉。只紧紧地抱着我说,她只有我一个亲人了,再不能不没有了。”
奚梅说到此处已经有些哽咽了,继续道:“朱棣,在这王府里,我发觉我渐渐开始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是担心阿蕊,她不来,我不放心。她来,我也不放心。”
朱棣起身用帐勾勾起鲛帩纱帐,让风轮带出的凉意略大一些,他拭去奚梅的泪珠,只说了声:“有我在!”
奚梅点点头道:“每次你说这句话时,我都没由来地安心。”
朱棣岔开话题:“那料子,你想好没?”
奚梅摇头,朱棣邪邪地坏笑:“我倒有个主意,天儿一天比一天热,不如,你做成寝衣。如今你有了身孕,我也不敢用香料,那料子自带一股子淡然冷香,这样你夜里也好睡些。寝衣做起来简单又不费工夫,又是只给我一个人看,多好。”
奚梅看他神色古怪,知他不怀好意,忙道:“我有着身孕呢,你别闹。”
朱棣哪里容得她再说:“我问过十七弟了,你的胎像稳固一日胜过一日,害喜的症状也越来越轻,偶尔一次两次的,不妨事。闹上一闹,自能好眠,我会小心的,好娘子,这些日子你可想我了?”
他哪里能等得了她回答,一双手早已解开她的素白寝衣,覆上她唇的同时,手亦轻轻抚着她的腹部。她身子随之一紧,他翻身而上,只不敢伏在她身上,唇齿交融,然后,轻轻地,缓缓地,带她直飞到那云端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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