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戎所想象的陆上迁徙着实不易。因近年的严寒而被冻土占领的区域越发扩大,对于景国人来说,他们向往的是南方更适宜生存的环境。这是他们弃置上京会宁城的源头想法。如今的会宁城生活着景国□□的其他后代,那些个戎马的子孙也全都调往南征线路去开拓建功了。对于万人之师葬于古老阴师连同奚族巫和齐国逃兵之下,只是加速了他们的不安和南迁的步伐。
景国皇帝完颜志是□□的庶子,其母是名不见经传的奴人。他的嫡长兄是高举亡父造反旗帜的先行者,在□□战死后,便一马当先任兵马大元帅统领了大半个灭齐进程。身为殿前都点检的完颜志实际上是未像明王完颜熙那样战功赫赫,嫡长兄看他不大顺眼,污蔑他和皇后通/奸,完颜志于是趁着宴会上这嫡长兄酒后发狂胡乱砍人之际,将他嫡长兄一刀给结果了。
殿前都点检点检殿前,除了他和他的部下,近前的谁也不能带武器,这就正好方便了他行事。篡位之后,因得了慕云歇相助,真龙护佑的完颜志踩着嫡长兄和诸位兄王战功的肩膀得了天下,用了三年时间建造起燕都新京,乔迁坐镇南征总指挥。
可也防不住这真龙掉转龙头呀。
三族与景国这场仗,完颜志耍了一个心眼。那方三族是什么东西,他已经摸得很清楚。这世上最惧怕的图腾之力、散人之言、正义之师,仿佛都在那边。儇人是那汉人古老氏族,又颇与阴力长生有关,奚人奴遍布天下,随意传音就三人成虎,而这两族又与前朝齐兵合在一起,便成了正义讨伐复国之盟。
可是慕云歇说:区区几千人,何足挂齿呢?龙,谁还没有呢?
他没说这世上龙都是一家的啊!
那即便是他反驳,这世上龙都是一家的,那慕云歇也能轻巧地挑一挑眉:“吾皇又是怎么登基的呢?”
“异法之师,真的可怕吗?”这是他问慕云歇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慕云歇便道:“异法神鬼之道,万年与世并存;但异心嘛……”
完颜志头淋了一身汗。他自己以一个外庶弑兄篡位,明王以及□□嫡子们定然怀恨在心,这个要比区区几千人的北地乌合妖冶之众来得更吓人。
那么既然明王最是气焰嚣张,就让他来感受感受这异法之力吧。
如今的明王因为被火烧着冲了一路,被救下来的时候受了伤,脸上脖颈狰狞一片。因输掉了这场以多对少的隙谷之战,便改派他留守会宁城。
他是被抬着进了会宁城自己的府邸的。
明王绝没有什么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劲头。他已感受到完颜志的打压,只是现在他连床都下不了,还能争什么、气什么呢?
耶律淳与岫儿一同溜出去玩,午时到了会宁城,两人点了景国人惯常的吃喝,吃了个饱,又喝了酒躺在外间消磨许久,才弄得一身脏的回来。
覆罗与阿戎自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岫儿缄口不提,阿戎问过一次没有答案,也就不再问了。覆罗身为太后,便当着他那齐人部下的面,用戒鞭抽打了他。但他仍旧没有说出来。
岫儿回想那天还是有趣的。去时只不过当做偷跑了玩,但尝过会宁城的酒他化为龙在上空驮着耶律淳,飞着,因他小,平日里将将能驮得动耶律淳,但今天回来时在会宁城的上空东倒西歪,七上八下,傍晚正是摊贩将要收摊回去的时候,忽然间天边火烧云当中降下一个骑着真龙的少年,座下真龙口中喷着火焰,少年攥着龙脖颈的长须,身后的狐毛披风猎猎作响,就这么落在地上。
会宁城中的百姓无不震惊。
耶律淳落在地上后,向着街道两旁大喊:“朕是大齐耶律淳!朕是真龙天子!”
儇岫已经是醉糊涂了,根本变不成人形,看那旁边摊贩卖的东西,想说声:“好看,”结果嘴里就喷出两口闲火。看把人吓到了,他就换下一家,又想说个:“好看”,又喷两口闲火。等到过一会儿他就张嘴叼住耶律淳的披风把他拽到了天上,一路就这么拽了回来。所幸耶律淳身量轻,那披风没被拽断,耶律淳才没被摔死。
其实他俩醒来后,也不是真的不想说,恐怕是真的记不得了。
“真龙天子”的风波从会宁传出来,身在景国的齐国人蠢蠢欲动,有渐渐压不住之势。眼见越来越多的齐国人往会宁的方向涌动,景皇完颜志就算再坐得主,也坐不住了。
责令明王必须将耶律淳抓到送至燕都当众凌迟,否则便让他提着头来见。
明王于是召来耶律玦共同商议对策。如今慕云歇已不知道去了哪里,想倚仗他的威力是不可能了。若是等他的消息回来,恐怕就大势已去。耶律玦怀揣着一只信封从明王府中走出来,骑马向他自己的宅邸而回。
他下马递缰走进去,进了大厅见是空无一人。正准备出门一问:“人都去哪了?”,忽然间他那画着墨马的屏风后走出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环配狐毛,既有楚人女子的俊秀,又有齐人的野性,那一双眸子敲过来仿若吞人,朱唇一启就说了一句:“叛臣还不跪下?”
这句一出来,就知道那是四处张贴着画像一头值万金的齐国颜琝太后了。这个将三族玩弄于指掌之间的女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自己家厅堂里面,耶律玦嘴角露出一点邪笑。
耶律玦身后的门已被他自己关上了,二话没说他就跪了下来:“太后有何吩咐?罪臣定当竭尽全力……满足太后。”
覆罗水姻走过来,伸出穿着鞋的脚在他肩头一点,一脚将他踢倒。“三族如今合为一个齐,对哀家来说还是太憋屈了。我来找你,就是想帮你解决这个燃眉之急,顺便再让你也帮我解决一个燃眉之急。”
耶律玦从地上爬起来,定定地站在她面前:“我的那事虽已燃煤,却不能算急。当务之急还是想知道……太后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覆罗瞧一瞧他这色心大起的模样,这野男子可算是二叛其主,看上去也甚是阴险美味,恰对她胃口。便就直接令他那唇欺压上来,顺口用舌头传了点灵狼蛛蛊进去。
灵狼蛛蛊也是奚族巫家基本的蛊毒,这是个很小的雌雄同体、自己繁衍的狼蜘蛛,被封在甜浆所制的小壳子里,吃下去还以为是糖果,但实际上那糖果融了,蜘蛛便会出来繁衍。这种蜘蛛会繁衍得越来越多,能从身体脏器血液当中钻来钻去,倒是也没什么毒性,就是身上总在奇痒,越痒越抓不着,而这种痒会随着时日的增长加倍再加倍。那是一种极其有意思的享受。
这一吻完,覆罗点着他的锁骨说:“吃了我的糖果,就要为我办事了。叛臣再叛,那就不止是今日这点小意思了。”
耶律玦初时还没回味过来她是什么意思。覆罗摊开握着的手掌,甩下一只小蜘蛛来,对着他一笑,再用脚碾死。
耶律玦看她大摇大摆地从正厅推门走出去,还没太明白过来。直到脖颈与肚子有些开始痒的时候,他才似乎有所悟。覆罗走时从身上丢罗一张巾帕,那巾帕上画着谷地排兵布阵的地形,以及儇氏二龙一主的信息。她是要送他一个大礼,而这个大礼的代价亦是不言而喻的。
覆罗走出这府门的时候抬头瞧一瞧天,那太阳很大,她心里倒有种暖意。若是往常,她会很满意这种枭雄的身躯,因这种人头脑与身体都能给她带来通灵的助力,但她并不想这么做。一来对于背叛者的反感,而来对于感情的排斥。倒是这个也让她惊奇,她竟然也有些洁癖了。
“列山那个家伙……”仿佛已经是最能令她满意的,而他的卜算更加深不可测,比她的通灵还要强上许多。
风吹在脖颈里忽然又一冷,她忽然发觉,依赖大约会是沉沦的开始。
回到谷地往自己的屋里一躺,看见耶律淳还在外边跪着,也不管,叫来奴婢让去请列山主来。
列山此时正与重樨说话,有人通报说太后来人传唤之时,重樨皱了皱眉头。
列山道:“攻其心,解其意,成其美,然后才能为吾所用。”
重樨摇摇头走出来。正见阿戎在外看着,他走过去问:“你……在想什么?”
自从阿戎用蛇矛杖魂杀敌后,阿戎似乎陷入一种更加混沌的情绪之中,阿戎的目光有种更加让他看不懂的滋味了。
重樨思索着要不要将慕云歇命不久矣的事告诉她,他思了半天还是说:“那慕云歇大概是……”
听到这三个字,阿戎从自己的世界里□□:“大概是什么?”
忽然间侧边砸出一片树叶来,这树叶竟然能以这么快速地飞来,引得两人转头去看,只见慕云歇斜斜地倚靠在老树下,白衣金纹,玉冠飘带,一只手把玩着叶子说:“那慕云歇大概是快死了,想问能不能让你陪上一陪,送他上个路?”
阿戎茫然地望着那片火与血与褐色的油水冲垮人群。
人命在她心中是个沉甸甸的东西。父兄的死于她来说是天与地间的无穷之道,令她敬畏龙,敬畏生灵,但是亲手操起魂杖,将无数人命魂魄抛出身体,令他们变成一句句残尸,如今的她只觉得自己的流出的鲜血是一种致命的武器。
这种孤独的感觉不亚于在无涯之地行走的独魂,她竟觉得此间也同是一片无涯之地,沾染血腥比原本要救助族人的心态更令人疯狂。
她想要宁静。
树下的人一脸清雅,却泛着以往少见的痞意。那抹锦绣花纹的白色衣衫她从未见过,此时她看见他,忽有种回到久远的感觉。
那时她还是一个孩童,一个常常出现的高大的人,总会指点她渔猎、射箭,连那锥子如何准确地刺进龙的身体里,都是他在梦境里教过她的。
慕云歇走过来直接拉着阿戎便走,这次也不从魂境溜走,就在众人面前忽然间变成白龙将她环住,随后一边往高走,一边将她扶稳当了上了云层,这正迟钝着的阿戎瞧见他背上的鳞片剥落了许多,皮囊越来越像那光滑的蛇,再无当初第一次望见他化龙时的琉璃色。
等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楚国街道。楚国不同于北地,繁华热闹的街道在晚上仍不封市,河道周围往来客商许多,到了晚上灯笼摆出来,红彤彤地映照在河面上。
阿戎瞧了一会儿,问他:“你真的快死了?”
慕云歇平淡无奇地笑:“这有什么稀奇的?你看那些网子里的鱼,我同它们又没什么分别。”
阿戎低头想了想:“你不是也有长生之身,不会死吗?”
慕云歇看了看她:“怎么,一听我要死了,就不恨我了,舍不得了?”
阿戎道:“檎儿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慕云歇笑了笑:“想来我死也是个令你高兴的事情。罢了,便带你去见她吧。”
慕云歇本就是掐着时辰出来的,见天色也差不多到了晚饭时分,便将阿戎带去了个客栈,径直拉上了房里,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就准备下的。
他从怀里拿了一块纸包,包里掏出一个碗,碗上穿着线系在门外,阿戎不明白:“你不是说要带我见檎儿?”
慕云歇:“她看到碗就会来了。”说着便将一酒坛打开,给她倒上一碗,给自己也倒上一碗。
“我以为这酒,也就是此地的最好。此地名唤金陵,从未出现过龙和水兽,因此恐你也未曾来过。这酒以花酿,味道很是不错。”
看她望着自己眼眸,于是说:“这个……我也是要死的人了,你便当是提前祭我的。”
阿戎端起来一股脑地喝进肚子里,“不是祭你的,就是陪你喝。”
喝了一碗之后,瞬间上脸。冬日里父亲也常会烫酒给她和三兄暖身,后来就不曾再喝到过,这么久再喝到酒,禁不住有泪想往眼眶外面涌。
慕云歇见状道:“你若哭,被檎儿来了瞧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阿戎有一个毛病。以前喝酒便是喝暖了,直接躺下睡的。此时喝了,脑袋晕晕乎乎,便瞬间回到小时候一样,她深吸一口气,朝后面一仰头,看着将要摔到地板上。
慕云歇好在是龙,好在能瞬移,这一下便移到她身边去接住她。但她身体往下一滑,慕云歇的身体就扑了上去。
此时檎儿看到外面挂的碗,一举推门进来。因她要来,慕云歇只将门虚掩着,现在想来这个情形,还是应该当初就把门闩给她插上,让她在外面多等一会儿。
眼下檎儿看见亲爹把亲娘摁在地上,亲娘一脸红润睡在地上,她将自己烤的野食放在桌上,问:“你不是说要同娘亲和我一起吃酒,好酒配好肉,才让我去打的吗?”
“是啊。”慕云歇面不改色,仰头答。
“那你们为何偷偷先喝了,还要趁我不在时做些你在魂境里才会和娘亲做的事?”
慕云歇将阿戎抱起来放置在床上,一边答她,“那你就吃饱了先去玩吧,爹爹和娘亲还有事要做。”
檎儿噘着嘴,吃着自己打来的野食。酒她是不喝的,因实在难以入口,也不懂大人们因何要喝这种东西。还剩下半只鸭,油腻腻地放在油包上,她打个嗝对慕云歇喊:“那我可走了?”
慕云歇看顾着阿戎,分神回头对她说上一句:半个时辰,不,一个时辰后来此处。”
檎儿想,是什么事情爹爹和娘亲竟然要做这么久。“好罢,那我一个时辰后再来。”说完还给爹娘两个带上门。
慕云歇低头瞧着阿戎发呆,手指轻轻地越过她脸上,抚到她嘴唇边,也不知她是不是梦入魂境了。忽然间见她眼里流出泪来,眼珠跳动得厉害,他便立即身入魂境去寻她!
他找寻了许多地方,具不见她身影。想来今天见她时那种惨淡面容,可能跟那次大战有关,便从魂境移去那隙谷地间找她。只见她一人坐在那地上,四面惶惶大叫:“恶鬼!妖怪!”
她的手上血流如注,眼前的一切令她只觉可怕,而又皆是由她一手造成。
她开始伸出手去探向四周,但却什么都没摸到,面前是双龙在头顶互相撕咬的场景。
“别怕。”慕云歇抱住她。
阿戎又惊又喜,可又对他恐惧。“你来做什么,若不是因为你……”
话因还未落,慕云歇说:“不会了,以后不会,以往是我……”
慕云歇顿了顿,反正这是她的梦,醒了她也不会当成真的。
他说:“以往我以为,我只是发掘了古氏族的秘密,将你当做重见天日的珍宝,却并非将你当做人……是我错了,你是至宝,更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那三年剐筋的时日当中,因一遍遍苦痛时念着你的名字,窝在海底下看着水流想着你,才发觉以往做错了,却反而将你推远。以后我想做的事都告诉你,让你难受的我就绝不做了。”
阿戎的泪糊着脸,透过模糊的眼帘望着他说:“你说什么……三年剐筋……”
慕云歇道:“那些都过去了,往后岁月无忧,有我一日就伴你一日。”
阿戎双手摸上他的脸:“你可不要死……你死了,我和谁置气呢?”
慕云歇点点头,目光中越来越亮:“我努力活着,尽量不死……绝不主动死。”
阿戎道:“快点去寻法子,我也寻你也寻,檎儿岫儿虽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但也是归你的,你不能就这么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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