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船上的总管,负责掌管船员的起居。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忘了。他是船长的走狗,你可别惹他。”
海豹紧张地步出那扇金属门,差点撞上一个摇摇晃晃地抱着一个大桶的水手,桶的密封性很强,看起来像是铁质的,然而却悬浮在空中,水手似乎难以控制这大桶在舱室里运动的方向。他皮肤苍白,眼睛下面挂着巨大的眼袋,看上去无精打采,颓废不堪。看到海豹时,他把桶放在地上,皱起了眉头。
“我没见过你。”苍白的人操着生硬的星际通用语说,一边用一只手按住渐渐飘起来的密封桶,一边望向后面的跛子:“这是谁,罗德?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阿凯说船上的氧气不够用了,我可不想在旅程的最后因缺氧而死,客死他乡对我来说可不是个好结局。”这人身上有一层浓重的忧伤。
“别那么悲观,古蒂。”罗德大步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这是我弟弟,今年才二十二,跟着我上船讨口饭吃。”
“我能干活。”海豹急忙说。
苍白的古蒂耸耸肩,“希望如此吧,我会注意放慢呼吸的频率,但愿你们也这样,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都能活命。”
“这是什么?”海豹指着缓慢落到地上的大桶,问道。
“这是刚从核反应堆替换下来的燃料,只剩下残渣了,我准备拿去给船舱供暖。他们说这差事干多了生不出小孩,也许那是真的。但是谁在乎呢,即使生下来小孩我也养不起。”他忧郁地说着,抱起那只大桶走远了。
“可怜的人。”跛子望着古蒂的背影,摇了摇头。“‘悲剧’古蒂,他原来有个有钱的老婆,可惜后来跟一个瑞典商人跑了。你瞧,他现在一无所有,每天靠着打杂得来的可怜的酬劳艰难度日。”
海豹注意到另一个问题,“他是地球人。你也是地球人。”
“是啊,你想要问什么?”
“这是一艘来自外星系的船。”
“这艘船的船员都是地球人。为什么不呢?”跛子笑着说,一瘸一拐地带着海豹继续往前走,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地球人需要吃饭,而星际贸易公司需要造价低廉的劳动力。这就和码头一样。我们劳动的最终受益者总是那些大佬,可是谁也不敢对这种制度说半个不字。在这里船员都是船长的仆人,海豹,而那船长可是个厉害角色。”
“船长是谁?”
“说了你也不会知道。我们叫他‘蜘蛛’,他的本名又长又绕口,听着像耳屎一样肮脏。那可是种恶心的生物,小子。红港挤满了那种东西,黏糊糊的,还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呢。走着瞧吧,你会见到的。”跛子一口气说完,然后慷慨激昂地站在那里,似乎被自己的言论吓到了。
“为什么叫他‘蜘蛛’呢?”海豹问。
“上一批船员就这么叫。这艘船来往于星球之间很久了,船长却从没换过,人们口口相传,船长就是蜘蛛。”
“可到底为什么——”
“别再问了,我不知道!”罗德不耐烦地说。
他怕这个船长。海豹暗想。“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还会为他效力呢?”他不依不饶地问。
“生活所迫。”跛子低声说,“星际贸易公司给的钱最多,而他们的船长都一样糟。这些家伙担任着每一艘货船的船长,手下的船员却多数是地球人。快别说了,别让他们听见。”他看起来很烦躁。
跛子的话让海豹对这个船长心生恐惧。他不再说话,而是低着头跟在罗德身后。
他们从一些拖着铀桶的船员身边经过,他们中的一部分跟罗德简单打了个招呼,还有一些停下来攀谈几句。但这些人都毫无例外地对海豹的存在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跛子就需要把那段事先商量好的故事复述一遍。显然,罗德里格斯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他的故事好像让所有人都非常信服。船员中有些人说汉语,多数用笨拙的口音操着星际通用语,然而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开口时,海豹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每到这些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安迪,那家伙能听懂四种语言,并能运用其中三种。
“这是我弟弟,”他用汉语大声对秃顶的中国人“马甲”解释道,“我老家的弟弟,镇子被洪水淹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那真是很遗憾。”马甲用他低沉的声音说着,一边低头望着海豹,“这孩子真可怜。”
“是很可怜。”跛子点着头,“他是个好孩子。”他那一口生硬的汉语比他的星际通用语要标准得多,看样子他对此颇引以为豪。
海豹注意到这些船员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都文有和罗德一样的图案,就像是一个大张着嘴,四肢僵硬面目狰狞的猴子,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之中——马戏团的猴子。
“那是什么?”海豹用手触碰着罗德的手臂,压低声音问,他对此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不该问的别乱问。”罗德一惊,像被烫着了一般飞快地缩回手,把海豹吓了一跳。
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意识到,于是不再言语,而是更加注意观察。这猴子的动作显得非常快乐,高举着双手仿佛在欢呼,面孔却僵硬有如骷髅。阴暗的半边脸上,应该是眼睛的地方文得有些失误,一小块皮肤不见了,显眼的红斑在那里闪烁。这让本就怪异的标记显得更加古怪。
这条通道长得有些不可思议。海豹开始惊奇这艘看上去并不庞大的飞船居然能够容纳这样长的一条通道。然而当他们到达出口时,他的问题得到了解答——出口的铁门是斜着的,这意味着他们刚刚在走一条斜向上横贯飞船两端的走廊。
铁门敞开着,门上不祥地印着马戏团的猴子,它们的眼睛同样呈现出猩红色,看来罗德臂膊上那块红斑并非文身时的失误。想到这里,海豹打了个寒战。
眼前是一间比下面所见肮脏得多的舱室,墙壁是被污物侵染的浅绿色硅钢,墙角堆放着一些杂物,多数是船员们废弃的生活用品。旁边有一个通道,时不时有船员抱着那种大桶从里面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铀?”海豹忍不住问。
“那不全是铀,”跛子回答,“这一桶是燃烧后的废料,铀只是催化‘核心’中燃料的放射性物质而已。真正的燃料是那种烷泥,那股味儿……”
“真是臭气熏天。”海豹皱着鼻子替他说完,跛子笑了。
“对,就是这样。铀的放射性有时会损坏机器,所以这个工作只能由人力完成。”看来,这就是船员报酬优厚的原因,他们以自己的身体饱受核辐射摧残作为代价让这艘太空飞船在宇宙里行驶,只为了一个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的财团的利益。
“你在干什么,罗德?”身后传来一个刻薄的声音,“要么搬个桶子,要么别在这碍事。这小鬼又是谁?”
“这是我老家的弟弟。”跛子转过头仓促地解释道,来人身材瘦小,长着一对招风耳,眼神精明,正抬头严肃地看着跛子。
“弟弟?”那人机警地审视着海豹,“我不记得在欧罗马星有人登过船。”
“嗯……”罗德支吾着,“他——他有些胆小,所以——”
“所以你就把一个偷渡客在我眼皮底下塞了进来?”
“我不是偷渡客。”海豹生硬地说。
那人的双眼聚焦在海豹身上,然后飞快地扯出一副笑脸:“我没有在针对你,小伙子。这都要怪你老哥,没跟你说清楚船上的规矩。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他的笑脸就如同到来时般无影无踪,“你既然登上了这艘船,就必须干活来挣得自己的口粮。在船上他们都叫我‘算盘’,是这艘船的总管。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他做了个“回见”的动作,离开了。海豹抬头看着跛子,“他接纳了我。看来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糟。”
“他没有权力不接纳你。”跛子忧虑地说,“即使是总管,他终究也只是个打工的而已。”
海豹瞪着那些装着臭烘烘的泥状物的大桶,思索着要不要搬上一桶。
“算盘从不轻易说狠话。”罗德继续道,“但凡是船上发生的事情,都会通过他传到船长的耳朵里。你等着吧,一眨眼的工夫,船长就会知道这件事。”
“我们得把这些大桶搬到哪儿去?”海豹问道。
“搬到核心发动机的入口。”罗德答道,“‘核心’会自己挑选所需的燃料。”
“那是怎么回事?”海豹好奇地问。
“一般的工人是进不到那里面去的,不是吗?”罗德说,“我们最好快走。”他加了一句,双手拎起一个桶。
海豹有样学样。然而他们还没走出几步,罗德就突然停住了脚步。须臾之后,海豹发现了让他停下的原因。
算盘不自然地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左臂的袖子下面有什么在闪着绿莹莹的光。
他旁边的地上站着一只猴子——或者说外形看着像是猴子的生物。这东西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眼睛没有眼白,这让它的黑眼睛显得深邃无比;它只有五岁的小孩子那么高,身上罩着一件对它来说过于宽大的斗篷,有一根细丝从这斗篷的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连接着算盘的左臂,细丝上似乎有电流汩汩通过。
他就这么和那猴子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罗德伸出手碰了碰他:“海豹,这是船长。船长大人驾到。”
船长是只猴子?他不确定地扭头看着自己的“哥哥”,但是罗德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他是认真的,认真而惶恐,海豹感觉得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时猴子张了张嘴,发出一连串轻微的爆破声,然后站在一边的算盘再次开口,用的还是那种不自然的声音:“我看来,我多了一名船员。”
“是这样,船长,”罗德慌忙解释道,然后说起那套重复过十几遍的说辞。
“是这样。”猴子借着算盘的嘴说道,吐了吐长而黏的舌头,看起来就像蛇的信子,“我欢迎新船员。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我无法说你们的话。我可以借他的口来传达我想说的。”
他说话的语调极其可笑,可海豹却笑不出来。他显然可以通过那种细丝控制人的思想。这东西绝非善类。
“我的名字无法用你们的声带说出来。我被船员叫作蜘蛛。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海豹直愣愣地盯着船长,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让我回答吗?
然而,下一秒,像猴子的外星人就自顾自地继续下去,“我对我的船员很严厉。我会对你很严厉。我希望你干活。我会付你工钱。”然后转了转他的黑眼珠,用丝线牵着算盘从两人之间走过,犹如牵着一条狗。他走过的时候,突然袭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气息,好像什么东西腐烂了。
“一个真正的外星猿人。”跛子好像突然捡回了自己的意识。
“他很……与众不同。”海豹说,他发现自己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操纵人心的法术,原本只存在于故事中。与其称船长为蜘蛛,不如叫他“木偶师”。
他突然明白了那标记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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