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们很快聚齐到行辕聚将厅,疲惫沉重写满了每个人地脸膛。当赵括提着一口长剑从大屏后赳赳大步出来时,看到大将们的沮丧,一时愣怔了。默然片刻,赵括对着将军们慷慨一拱道:“诸位将军想必已经明白,我军两垒已经被秦军分割,长平大军陷入困境。事实如此,无须隐晦。赵括要说的是:我军失利被困,将之罪也。战不算地,拒纳良策,赵括两大错也。”一声沉重叹息,赵括对着众将深深一躬,“八都尉含冤自戕,六万余将士死伤,全军陷入困境,赵括愧对三军将士。大军脱困之日,赵括自当向赵王请罪伏法,绝不推诿。”抬起头时,赵括已经是两眼泪光了,“今日赵括一请:我军主力尚在,但请诸位公推一谋勇之将统率全军破围。赵括自请一军死战开路,以赎罪责!”
偌大的聚将厅一片寂然。大将们眼见傲视天下地赫赫大将军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坦诚地承担了全部罪责,本来就已经宽宥赵括了。军旅之风,从来崇尚敢作敢当。杀人不过头点地,一个三军统帅如此认罪,还要如何?毕竟,赵括也不是平庸之辈,更不是一无是处。那胆识之过人,见事之机敏,战法之果敢,决断之快捷,连同今日自省之明,确实都是三军诸将无法望其项背的。这些久经战阵的将军们,对一个将军是否大将之才有着天生的直感,几次行令他们就看出了。若假以时日再经几次大战,此人一定是赵军最为杰出的统帅。及至赵括请诸将公推大将而自己领军死战,将军们深深被震撼了。大军主将能有如此大公胸襟,能有舍身赴死而救全军之气概,夫复何言?
副将赵庄扫了一眼大厅,转身拱手高声:“拥戴大将军!统率三军,杀出血路!”
“拥戴大将军!统率三军,杀出血路!”聚将厅齐齐地一声吼喝。
骤然之间。赵括泪水盈眶,心头第一次生出了深深融入大军血脉的坚实感觉,老父当年的话语闪电般掠过心头,“战场唯艰险,轻言者必败也”。而今三军大将这一声真诚拥戴,便是将五十万大军地『性』命压在自己肩头了!也是第一次,赵括的心头一阵猛烈地颤抖,“将者。三军司命也”这句兵谚轰轰然砸进了心田。也是奇怪了,如何自己原来丝毫没有如此沉重心绪?假若往昔有今日之三分戒惧,八都尉何得丧命?大军何得如此困境?是了,往昔自己所虑者,唯在施展才智以证实自己天下无敌,而今自己思虑者,却在五十万将士之生命。霄壤互见,赵括啊。往昔的你何等浅薄,何等无知!思绪纷纭飞动,一种肃穆的深沉的使命感弥漫了赵括全身,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诸将以三军生死托于我身,赵括责无旁贷。”对着众将一拱手,赵括坚定而清醒,“我军主力尚在,战力尚在。脱困之路。唯在血战。前次未能攻陷王陵壁垒,在于未能同时阻截南部西部之秦军主力侧击。致使我军中道而退。今次之谋划:我军主力兵分两路出击,第一路,我亲率十五万大军北出,轮番猛攻王陵营垒;第二路,赵庄将军率领三十万大军,同时对秦军西部南部发动猛攻,锁敌主力于营垒之中,使其不能出击,诸将以为如何?”
“谨遵将令!”面对赵括第一次询问,将军们异口同声地赞同领命。
“诸将回营,厉兵秣马,午后立即出战。”
“嗨!”轰然一声,将军们大步流星地去了。
正是秋高气爽的八月中旬,广袤的上党山地晴空万里,苍黄的山峦在碧空下连绵起伏,片片河谷正弥漫着最后地阳春气象。一到正午时分,竟有些热烘烘地气息。这时,长平谷地骤然响起了阵阵凄厉的号角,大片红云般地旌旗向北向南分做两路疾飞,隆隆的马蹄腾腾的脚步如同没有尽头的沉雷,轰轰震撼着连绵群山。赵国主力大军四十余万倾营出动了。
北线王陵营垒立即陷入了空前恶战。
赵括将十五万大军分做三路:主力步军十万分做两阵,半个时辰一换,轮番进攻,不给王陵营垒以任何喘息之机;五万精骑两翼守候,专一截杀王陵隐蔽在山谷的突袭骑兵。此时,赵军上下都已经明白了此战关乎全军生灭,自是人人鼓勇拼死。赵括大旗在山丘一挥,五万步军随着战鼓号角展开阵形呼啸着扑向了秦军营垒:两侧弓箭大队箭雨掩护,先头大队立即拥上将木板与壕沟车压上壕沟,但遇火沟段,立即有无数密集土包砸入;冲过壕沟,云梯与各种木梯蜂拥搭上壁垒,弯刀盾牌长矛勇士便汹涌而上。堪堪半个时辰,前阵稍感力怯,立即有第二阵替换猛攻。如此山呼海啸杀声震天连番血战,四个轮次下来,王陵营垒已经是大大吃紧了。要命处在于,王陵隐蔽在山谷地两万五千铁骑,在赵括五万优势骑兵拦截下,全然失去了突袭赵军侧背的作用。更兼赵军间不容发地轮番猛攻,秦军的机发连弩、猛火油柜、巨石等大型器械但有故障便无暇修复。饶是王陵机变,当即放弃了北面防守,又将一万骑兵改做步军投入营垒,全部六万步军都转向了南面壁垒之防守,仍然是险象环生。此时若有北面石长城赵军杀来,王陵壁垒几乎必然陷落。
堪堪暮『色』将至,遍野火把点燃,赵军攻势仍是一浪高过一浪。其狠勇之势压得剩余三万多秦军眼看是支撑不住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石长城出动三万余步军喊杀攻来,秦军营垒顿时被两边的红『色』巨浪淹没。王陵披散着长发挥舞着长剑血狮子般跳出壕沟嘶声呐喊:“老秦兄弟们!死战了!杀——”瞬息之间,所有秦军将士都放弃了器械跳出了壕沟,挥舞着刀剑长矛开始了最惨烈的直面搏杀。
恰在这万分危机之时,战场形势又一次发生了骤然变化!
还得从南线主战场说起。大军据守要隘而困住赵军主力,秦军将士都是一片欢腾,白起却没有丝毫懈怠。立即向全军颁布了一道训令:“困兽之斗,历来兵家所畏,故有围师必阙之古训。今我将士围此五十余万大军,实是圈猛虎于咫尺之内,与虎谋皮,何能轻乎!今晓谕我三军将士:真正血战,自此始也!但有懈怠轻慢忘乎所以,军法从事。”训令一出。大军无不肃然生出戒惧之心,秦军上下又是整肃如故。对斥候连番密报做一番思虑之后,白起昨夜在狼城山洞『穴』幕府第二次聚将,对即将到来地大战整整部署了一个时辰。部署完毕,白起又一如既往地与几员大将做了单独商讨。四更时分方才散帐。
正午时分,赵庄大军两路出营杀向秦军营垒。谁料前军开出不到两里地,便遇秦军主力大军迎面隆隆开来。西面老马岭前是“王”字大纛旗,南面丹东河谷是“蒙”字大纛旗。秦军开出营垒迎战。分明是不想被赵军堵在营垒之内。赵庄也是百战大将,一见秦军阵势,便知今日必是死战,立即下令:“两路大军分头迎击秦军!绝不使秦军主力越过长平关!”一时战鼓大起,两军四路在长平河谷展开了暴风雨般的恶战。
大战一开,白起登上了狼城山望楼。白起的部署是:南路蒙骜大军猛攻赵军,西北王龁大军只须顶住即可;王龁大军须分兵六万突破赵军,北上增援王陵营垒。白起对王龁说得很是清楚:此战之要在王陵营垒。赵军南线主力出动,真实图谋在于封堵秦军主力不能北援;秦军不守营垒而出阵,是摆脱被锁营垒之困境,保持快速增援之可能;唯其如此,秦军之要害不在长平谷地击败赵军主力,而是全力突破赵军阻截,保得王陵营垒不失,从而久困赵军。之所以要王龁分兵。是因了王龁一军以猛勇见长。冲锋陷阵势不可当。然则眼见一个时辰过去,王龁铁骑竟硬是不能突破赵军的骑兵大阵。白起渐渐便皱起了眉头。王陵营垒所处河谷狭窄,虽则利于防守,却是无处囤积重兵,巩固这道要害营垒地唯一办法,是随时保持重兵增援。目下看来,显是到了最要紧的时刻,赵括亲率十五万大军轮番猛攻,王陵纵是死撑,只怕也到时候了。
“禀报武安君:王陵营垒告急!”中军老司马一指望楼下急速摆动的一面红旗,锐声急喊,满脸青筋都暴了起来。
看看红日西沉,白起脸『色』倏地一沉:“下令桓龁部立即出动!”
“嗨!”老司马立即急速转动望楼上的一面大红旗,这是秦军对总策应大军的紧急号令。与此同时,白起已经快步下了望楼飞身上马大喝一声:“铁鹰锐士出动!”一马下山,幕府山岭的三百铁骑已飓风般卷了下来。到得山下大营,桓龁的五万铁骑已经隆隆去了。白起一马当先,带着铁鹰飞骑衔尾急追上去。
赵庄大军正与秦军主力死死纠缠,却见侧后烟尘大起,心知不妙,却根本无力分兵,竟眼睁睁看着黑『色』铁骑怒『潮』般掠阵北去了。在赵军一分神间,王龁一声怒吼带领所部铁骑奋力冲杀,瞬间突破赵军防线,秦军漫山遍野冲了出去。赵庄大急,一声断喝,立率一彪骑士硬『插』过来,又死死堵住了秦军后队。如此这般冲冲堵堵,王龁部铁骑陆续冲过赵军的大约也有三四万之多。赵庄本想分军尾随追击,却又被蒙骜部地几万步兵绕道侧后结阵拦截,密集箭雨呼啸而来,正面又是步骑混战,双方谁也不教对方脱身,几十万大军死死混战纠缠在了一起。
桓龁大军风驰电掣般杀到北战场时,恰逢赵军南北会合攻入壁垒之际。桓龁遥望秦军旗号湮没。便知大事不好,一声大吼:“死战号角!”身边三十多支牛角号短促激烈地凄厉响起,这支一直没有参战的生力军排山倒海扑向了营垒。赵括五万铁骑本已在攻垒步军之后布好阵势,却硬是抵挡不住这黑『色』洪流般的冲击,堪堪从背后卷上掩杀,却恰逢白起的铁鹰飞骑队狂飙般杀到。这三百骑士是秦军中真正的重甲骑士,人各重铠面具,马各铁甲护身。人手一口特铸地十五斤重剑,但在平川冲锋,便是当者披靡。更有奇特处,这支铁骑既无旗帜,又无号角,也不喊杀,只是展开队形山岳般向赵括中军大旗压来,实在令人惊骇莫名。
赵括本在号令骑兵全数从秦军之后向营垒掩杀。以与步军夹击桓龁铁骑,陡然听得山坡千骑将军一声高喊:“百人队护持山丘!千骑队随我截杀!”赵括转身一看,一片凶猛的黑『色』浪『潮』正无声地向这座小山包压来,一看气势便知这是秦军赫赫大名的铁鹰锐士。骤然之间赵括热血沸腾,举刀大喊:“全体上马!截杀铁鹰骑士!送他们去见白起!”飞身上马挥舞战刀率领最后一个百骑队冲下山来。
为将以来。白起但上战场,从来都是铁甲面具无旗号不显『露』主帅身份。也是每当此时,战场全局已经不需要他来号令,最需要地便是他这支铁鹰锐士队地冲锋陷阵。行伍之时。白起便是军中猛士,十五斤重剑便是他为铁鹰锐士特铸的兵器。这支铁骑上阵,从来不需要整体号令,寻常都是单人独骑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直到完全杀光身边对手。今日对手却是赵军,白起在路上只大喊了一声:“今日战场三骑阵!”便算部署了面临最强对手地战法。
赵括的千人飞骑也全部是赵军一流骑士,其坐下战马更是天下绝无仅有,况且兵力又超过白起两倍有余。便在山下四面包抄与铁鹰骑队硬碰硬搏杀起来。赵军飞骑队以轻猛见长,秦军铁鹰骑队以重甲见长,更兼双方主帅都在阵中,双方将士也都是第一次遇到势均力敌之对手,便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地生死大搏杀。赵军飞骑虽多,怎奈铁鹰剑士的三骑阵配合得流畅有如神妙机关,威力有如绞杀机器,饶是赵军飞骑十对三也占不得先机。而在秦军铁鹰骑士看来。赵军飞骑直是天上流云。眼看在你身边,四尺特长剑一伸却没了踪影。收剑回身之际,他却又如影随形般杀到,若无演练精熟的实战配合,还当真难以抵挡这支眼花缭『乱』威猛凌厉的骑『射』劲旅。
在这半个时辰地搏杀中,猛将王龁率领的四五万铁骑陆续赶到。一看铁鹰骑队缠住了赵括飞骑,毫不犹豫地全数扑向攻垒赵军。先到的桓龁铁骑虽则是生力军,兵力毕竟只有赵军四成;赵军兵力虽优,却是激战半日且伤亡惨重,如此两军在营垒上下展开了反复纠缠厮杀,一时谁也无法得手。及至王龁大军陆续杀到,情势立时大变,秦军立即反守为攻,两个冲锋便将战场推到了营垒以南。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虽有中秋明月,战场之上也是朦胧无边。赵括虽在战阵之中,心却在营垒攻防,见王龁大军杀到,飞骑出阵驰向步军边缘大喊:“退兵!骑兵冲杀!步军先退!”听得赵括公然号令,铁鹰骑队便有三骑冲杀出战阵飞驰到王龁大旗下。片刻之间,秦军号角大响,步骑大军列阵于营垒之南,却不冲杀,竟眼看着赵军撤回了长平关以南。
秦军点起火把清点战场,营垒守军战死五万余,其余两万步骑人人浴血重伤。当兵士将一具血人抬到王龁大旗下时,白起骤然掀掉面具,大喊一声:“王陵!”将血人抱了起来。血人却是龇着白牙嘶哑地笑了:“武安君,****的赵军,果然有种,杀,杀得来劲……”一语未了,昏厥了过去。
见军医紧张救治王陵,白起对王龁低声下令:“立即调遣蒙骜八万步军来替换王陵,桓龁铁骑补充蒙骜兵力,桓龁代替王陵守垒,接防妥当后,你部回老马岭。”王龁领命之后,白起立即召来桓龁一阵秘密叮嘱,桓龁所部铁骑立即从营垒河谷偃旗息鼓地北上了。
白起回到狼城山洞『穴』幕府时,天『色』堪堪放亮。刚刚咥完一顿军饭,老司马匆匆进来禀报:嬴豹桓龁两部夹击,石长城营垒已经攻陷。
“好!”白起猛力拍案一声长吁,“此战已是六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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