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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苦肉

宜妃也不闪躲,薄唇轻抿,声息柔缓,那潺潺往事就这么蜿蜒而来,仿佛现世如昨,仿佛一切美好,仿佛……她的泪,她的悲苦都不过是一场惊觉大梦,从来都不曾发生。

“我比良姐姐入宫早。

良姐姐得幸那一年,我于后宫正在风头,一时无两,年纪尚轻,已有皇子老五可以傍身。”

她幽幽一叹。

“看到当年的你,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可是……晴儿,不怕你笑话,我打心眼里是羡慕你的……

良姐姐本来是罪臣之女,后编入辛者库一浣衣女,这不假。不过,想要以一个下等奴婢的身份一睹天颜,可比登天。难得就难得在她被太子的娘舅索额图一眼看中,继而安排送到了万岁爷面前。”

我目瞪口呆,大脑早已翻江倒海,而曾经的当局人那凉薄的语气却仿佛讲述的是旁人的家长里短,事不关己。

“娘娘……这……”

“这些良姐姐不会告诉你……她有生之年,我更不会告诉你……

直到老八、老九的相继落地,我和良姐姐成了这宫中最风光的女人。可是只有我得到晋位,那时的我浑浑噩噩,以为得受隆恩便已是我平生最大的荣耀,哪里还顾及其它,又怎么会想到更早于我同样辛苦诞下龙嗣的良姐姐是否只是因为出身卑微不得晋位呢?

之后的几年里,我在宫中日渐得到皇阿玛的青睐眷顾,而良姐姐却在八阿哥降生后日渐憔悴,终日郁郁,甚至三番两次抱病,再没有出现在敬事房侍寝的名册中。也终于渐渐在后宫中一双双妒红的双眼中消失了踪影。

可是直到那时,我仍然无所警觉,就这么无忧无虑地度过了我人生中自以为最幸福最快乐的几年时光,那是一个女人最灿烂的年华,我想自己或许是最幸运的女子了吧……”

隐隐不安,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后面就要来袭的风雪。

“直到胤禌出生后的几年里,我依旧忘我的过了这么几年安富雀跃一样的逍遥日子,所有人对我笑脸相迎,所有人对我阿谀奉承,所有人对我嘘寒问暖……

那一年,万岁欲微服南巡,泱泱后宫单单指我一人随行伴驾,无尚的光彩,要我如何消受?!我欣喜若狂,如痴如醉。可也就在我南行欢畅,与万岁缱绻无限时,宫里千里加急只为一封家信,阿哥所出了大事,我的胤禌中毒不治,临走前还念念不忘等我回宫给他带竹蜻蜓,口里苦苦唤着阿玛额娘……”

宜妃口吻不闻兴衰,却早已泪流满面。

“对一个做额娘的,这不啻于一场浩劫……

我就这么一夜之间垮了……

整整三天,我在冰窖里抱着已经发青的胤禌,不吃不喝,伤心欲绝……

也是那一年,良姐姐彻底失势,迁出永寿宫……”

“啊!你是说……”

我惊惶掩口,早已忘了尊卑长幼,被宜妃虽然委婉,可依然被刹那尖锐的猜测震惊了。

宜妃平静地摇首。

“不……不是她……可是胤禌的死确与她有莫大的干系……也是为此,良姐姐再无翻身的可能……”

静默良久,我抚掌遮住自己就要情难自禁的眼睛。

“没有一个人为她申辩……对么……”

宜妃不置可否。

“晴儿……这个疙瘩存在我心理好多年,就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心病……

你一定猜到了……不是良姐姐,的确不是良姐姐……她不过是……是……”

“是索额图的替罪羔羊?”

循着自己的揣度,我兀自接口。宜妃却霎时睁圆了惊诧的杏眼,转而了然一笑。

“……这是索额图早就布好的局……

那几年若说得授擅宠的舍我无他,索额图一直以国舅自居,又有太子生身母亲的临危受命,岂容他人独享荣光,甚至破已故皇后的例,失了妃嫔雨露均占的平衡,我早已成为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利用良姐姐与我争宠,而他唯一没有没有算到的就是良姐姐侥幸诞下了八阿哥,更让他愤恨不已,怀恨在心。料想他最初的打算不过就是要分我的宠,令太子在众皇子间的地位越加尊崇,却没有想到,正是自己的失算,令太子又多了一个兄弟,多了一个未来的竞争者。

也是为了八阿哥,她不得不被索额图逼迫,渐渐隐退后宫,这又恰恰合了她与我针锋相对,败倒匿迹,既又暗中伺机报复的假设。”

什么?!

“三十五年,索额图在我随万岁爷微服南巡之时,利用我儿酷暑饮食不合,腹泻不止的机会,下了毒手,之后制造了良姐姐藏毒的证据,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她一人。

得知真相之事,我如梦方醒。”

她轻喘一声,颤抖了声音。

“杀害我儿的凶手不是旁人,正是我自己!

若非我的天真无知,我儿……”

“娘娘……”

不容我多言,宜妃挺直了背脊,摆了摆手。

“晴儿,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天家后宫,是一个不见刀枪的战场,而专宠独幸是谓大忌,足以送你走进坟墓。”

我心房猛然一震,振聋发聩。

转而一想,既然如此,良妃又如何能够逃过死罪?至少也是要打入冷宫再难见天日,难道还有转机?

“良姐姐人赃并获,谋害皇子之罪无可辩驳,罪不容诛,我又在一夜之间身心遭受重创,索额图一石二鸟,保太子之地位稳固,真是用心良苦!”

“这些娘娘又是如何知晓?”

“这些……当然不是出自万岁爷之口……是良姐姐……

她冒着生命危险托旧时于她私交匪浅的宫女与我相邀,这才令我得知真章。”

“那她……”

“她才是那个明白人!

晴儿,这么多年,我都受益于与她的那一番长谈。

一个孩子的额娘长跪在另一个孩子的额娘面前,不求宽恕,不求原谅,只求我……保守真相,并善待她的孩子……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对万岁爷是有了真情的。她也是懂万岁爷的。

这些事实,万岁爷怎会不知,他之所以三缄其口,早早断案,不顾其间的诸多纰漏疑点,只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一方是亡妻的长兄,一旦揭发,太子必受娘舅家的丑闻所牵累,地位岌岌可危。

当年年轻气盛,不是没有做过鱼死网破的打算,也是良姐姐的提点令我险些一错再错。

那时,赫舍里家在朝中威望甚隆,早已有了盘根错节的干系,料想这多年来的经历,先后斗倒了鳌拜、明珠诸多权臣,他的势力可见一斑!万岁爷断不可能在此时与他撕破脸,否则不仅八阿哥,我的老五和小九儿都难保周全,大清这多年来难得的安宁也将毁于一旦。更何况……

更何况,良姐姐到最后才告诉我,她之所以被索额图选中……并非她的貌美,只因……只因她酷似太子生母,如此而已……她不过是认命罢了。”

转身,她的口吻已没有方才的平静。

“所以,于情于理,万岁爷绝不可能动索额图,所以唯有牺牲良姐姐,掩藏真相,才能保全所有人的安愉,不受索党的迫害。

也是那一刻,我才清醒,良姐姐、我和后宫那些妃嫔无论如何争斗,争不过斗不过的都是万岁爷心理的那一个人,她虽然仙逝,但是她活在了他的心理,得到了永恒的安乐。

我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得到了,却原来都不过是年少时的痴心妄想。

牺牲了胤禌、良姐姐,甚至我,这都不足为奇,因为我们同大清、赫舍里﹒芳仪,从来在他心中都不在一个天平上。”

我静静地坐在一席珍馐美味前,再无胃口。

“可是,皇阿玛还是饶了……”

“呵……我岂能让他如愿!

从得知一切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再是原来那个郭洛罗﹒桑榆了。

他不是要斗么?

那么我岂有不奉陪到底的理由?

他想要我们全都活埋在他的陷阱里?!

他要以这样非人的残忍手段来提醒和强调赫舍里皇后的地位?

他要斗?!好!我就和你斗到底!”

宜妃倏忽转身,眼中蚀骨的仇恨令我不寒而栗。

“我抱着胤禌生前的衣物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终于哭来了万岁,不为别的,只为良姐姐求了免死的情。

‘同为人母,最痛心莫过于生离与死别,感同身受,不足为他人道也。

饶了良姐姐,彰显皇恩浩荡;饶了良姐姐,顾全了皇家的脸面;饶了良姐姐,为了八阿哥不受其母遗罪所累。’

万岁大感我的顾大权识大体,又怜我丧子之痛,不仅免了良姐姐的死罪,又深感我二人的无辜,并没有将良姐姐打入冷宫,也为我挽回了失而复得,又早已千疮百孔的恩情。”

我深深一叹。

“好计!他要侍强,我方示弱。

岂不知,皇阿玛也是凡人,当年与生身额娘天人两隔,又是怎样的苦不堪言。

这样的委屈,他又怎么忍心让自己的亲儿再遭这一次罪呢!”

事实也证明,宜妃没有押错了宝,索额图的失势,早已在此时埋下了祸端,只是一直以来太子之位被皇阿玛谨小慎微的呵护着,用尽心思,不堪其扰。

“正是如此!

我用胤禌一命得到的教训,终身不忘。

孩子,男人的心很大,也很小。他装得下千秋,装不下一个你……

可是,晴儿,就是这样的一个皇帝,这样的一个万岁,他废了太子!”

狠狠咬唇,我终于明白了宜妃话里的意思,这一番旧事,俨然恰是影射了今日。

“他的心该有多苦!

赔了多少鲜血,谋算,心机和小心来固守的王储之位,一朝被废!

这是为何?

晴儿,你的心思这样精巧,且听我一言!

当年良姐姐既是无辜,同与我遭此一劫,如何不能幸免与难,仍被后宫摈弃?

并非仅仅是万岁对索额图恶形恶状厌弃的连累!

是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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