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苏菲张了张嘴。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站在门扉旁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同样震惊的表情映入眼帘,她才意识到刚刚听见的话,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幻觉。
“路德维希!”
她不断地摇着头,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明明应当生气的,可现在她居然有种滑稽的荒谬感。
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让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和扭曲。
“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现在是清醒的吗?路德维希!”
她抓住国王的双臂,开始用力摇晃。
“苏菲……”
“路德维希!你以为结婚这种事情,是可以随便拿来开玩笑的吗?!”
“苏菲,我只是——”
“苏菲。”
卢多维卡此时也恢复了平静,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听我说——”
“不!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一个字都不想!”
她突然后退一步,闭上眼睛大叫。她以为这样自己便会惊醒,发现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噩梦而已——她会看到母亲担心而宠溺的表情,然后顺理成章地,扑进她温暖的怀抱里撒娇。
苏菲睁开眼睛,如同希望的那样看到了公爵夫人脸上的忧虑,然而身旁路德维希紧蹙的双眉,却分明在提醒她这一切的真实。
“……对不起,妈妈,你别生气。”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想跟路德维希单独谈谈,可以吗?”
公爵夫人点了点头,无声地转身。
“你也要离开了我吗,苏菲?去遥远的葡萄牙,再也没有机会见面?苏菲,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在这个令人窒息的首都,你是唯一能够理解我的人!”
站在对面的青年紧紧抿着唇,眼睛里的偏执和倔强,如同父母搬家时任性的小孩子,拼命地挽留自己最亲密的朋友。
“不要走,苏菲——”
“路德维希。”
苏菲叹气。那是一双令人不忍拒绝的眼睛——他是骄傲的,却也是孤独的,带着最真挚的恳求,纯净得仿若婴孩。
“我弹琴给你听。”她说。
典雅秀丽的旋律,如同珍珠一般晶莹剔透,又仿佛是春日里的溪水,在温暖的阳光下潺潺流淌。
质朴而明快,带着熨帖的温度,一点一滴,将心底那些焦灼、躁动和不安轻柔地抚平。
莫扎特《第二十号钢琴协奏曲》。
“我一直都是你的朋友。”敲下最后一个音符,苏菲的手依然没有离开琴键,“这一点,即使我去了葡萄牙,也不会改变。”所以,你不必为了挽留,轻率地承诺婚姻。
路德维希抿了抿唇,许久,开口:“苏菲,答应我,永远不会让任何事情毁掉我们的友谊!”
“当然。”
“你保证!”
“我保证。”她微笑,“那么,你愿意准许我的婚约了吗,陛下?”
“可是……”
苏菲站起身,从钢琴前离开:“维特尔斯巴赫,多么高贵的姓氏……从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有些责任,是无法逃避的。”
“就是那些所谓的责任毁掉了我的梦想!也毁掉了我的自由!”
“所以,你现在要毁掉我的自由吗?”
路德维希偏过头,沉默。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要我所有的家人安然无恙。任何阻挠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敌人——”烛火映着她眼睛里认真坚定的神色,原本浅浅的蓝也变得幽深起来,苏菲对上路德维希的目光,缓缓地说,“无论是谁。”
“苏菲……”
路德维希再次蹙紧了双眉。那样的目光令他忍不住心悸,他绝不想失去这个仅剩的,与自己灵魂相通的朋友,却依旧不愿意应允,“让我再想想……我保证,会认真考虑的。”
婚约最终没有被准许。
在慕尼黑的春天将尽的时候,路德维希以维特尔斯巴赫族长的身份,正式拒绝了苏菲和葡萄牙国王路易斯联姻的提议。这个尚未来得及公布的婚约,就这样夭折了。
一个月后,普鲁士军队入侵荷尔斯泰因。德意志联邦开始投票动员反对普鲁士,紧接着,普鲁士首相俾斯麦宣布废止德意志联邦。
6月17日,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对普鲁士宣战。
“我要见陛下。”
苏菲一路疾驰,直到宫殿前的门廊里才收紧缰绳。她跳下马,将手中的马鞭扔给站在一旁的侍从军官,大步走进慕尼黑王宫的内殿。
“啊,殿下……”
路德维希的宫廷秘书官洛伦茨·冯·杜弗利普匆匆赶来,不知是不是巧合,恰好挡住了她前进的路线。
“您要拦着我吗?”
“哦不,当然不是,殿下……”年长的绅士弯腰行礼,却并没有让开,“只是陛下他在休息……”
“那就叫他起来。”苏菲一边说着一边摘掉手套,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殿下!请等一等,殿下!”
“您现在可以去告诉他了。”苏菲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或者是,我亲自去。”
十分钟后,她见到了路德维希。年轻的国王坐在椅子上,手里正拿着一份五线谱。
“路德维希!”
苏菲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气,生怕自己下一刻便忍不住夺过他手中的曲谱扔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出兵!”
“苏菲,你来了!”国王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看,这是瓦格纳的新作品,《纽伦堡的歌手》——”
“路德维希,你究竟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一个月前你不是已经向军队发布了动员令吗?现在这样又算什么!你以为你躲到瑞士去,战争就不存在了吗?”
“不,不要说那些。”年轻的君主摇着头,神色中带着迷茫和无助,“战争是野蛮人的游戏……”
“可我弟弟在奥地利!”矮桌上的水晶盘被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路德维希你听到没有!我弟弟在奥地利!你不是对弗兰茨承诺过发兵十万么?现在汉诺威和黑森的军队已经被挫败,萨克森的残部也后撤并入北方军团,巴伐利亚的军队为什么还在这里!”
“苏菲,不要逼我……”
路德维希闭上眼睛,左手抚着额角,低低地说。他的面庞不似典型的日耳曼人那般严肃硬朗,反倒是漂亮温和的——他继承了母亲褐色的头发和眼眸,却丝毫没有继承霍恩索伦骨子里对军事和领土扩张的狂热。他执着地厌恶战争——然而这样的“善良”,对于一个君主来说,并不见得是优点。
倘若命运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国王,拥有这样天赋的他一定会是最出色的艺术家。又或许,如果他不是生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他也可以做个差强人意的守成之君。
“慕尼黑应当成为艺术的天堂,成为伊萨尔河畔的雅典!那些歌剧院,宫殿,教堂,城堡……我绝不会看着我的国家,我的首都在战火中变成废墟!呵,多么可笑……”
路德维希痛苦地摇着头,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我厌恶霍恩索伦,可我的母亲就是个霍恩索伦……你看看我,哪一点像个维特尔斯巴赫!至少奥托还有金发蓝眸……而我却成了巴伐利亚的国王!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表兄弟。我们做什么都在家庭里,结婚、生子……我们互相*,又自相残杀。苏菲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可惜苏菲没办法给他答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心底深处其实是认同路德维希的——互相*又自相残杀,她想起希腊神话中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最荒诞也是最残酷的剧本。
慕尼黑,受天使庇佑的城市。她对慕尼黑的爱不会比路德维希少——这里承载了她童年和少女时代最甜蜜美好的记忆;即便不曾在这里生活过,她也绝不愿坐视那些被她视为珍宝的建筑有一丝一毫的损坏,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冯·克伦策教授的心血。
或许对于巴伐利亚来说,置身事外的确是最聪明的做法。毕竟普鲁士早有准备,又武器精良,萨克森在短短几天之内溃败就说明了问题。况且在她所知的那个历史中,即便奥地利战败,也没有什么直接的损失。
可马佩尔也被卷入了战争……
轻骑兵第三团……如果是与意大利对抗的南方军她或许也不会担心,可偏偏是与普鲁士直接交战的北方军……
受伤,死亡,这才是战争最真实的一面。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她永远不会对他的安危坐视不理。
原本想要借助葡萄牙海军偷袭柏林的计划已经注定行不通,路德维希又不肯出动巴伐利亚的十万军队——
“知道您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太过自以为是。”
彼时苏菲昂着头,用骄傲而肯定的语气讥讽那个年轻的奥尔良;现在她才明白,其实他一点也没说错,自己同样……太过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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