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艾德加。
她张了张嘴,最终别过头:“你不必……”
“我想这样。”
艾德加截断苏菲尚未出口的话语。
少女的眼睛里出现了两行泪水,缓缓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是公主,我这一辈子都是公主。”她颤抖着嘴唇,许久,才沙哑着声音开口,“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和梦想……”
“我想和你在一起,苏菲。”
“……与死在一起相比,我宁愿各自分开活着。”
艾德加毫无预兆地俯□,吻上苏菲的唇。
与记忆中的温柔缠绵不同,他的吻火热而决绝,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疯狂。唇齿交缠,舌尖掠夺一般地深入她的口腔,夺去她的呼吸,却又在她几乎窒息的时候,将自己的气息渡入她的口中。
“如果爱让我们在一起……”
他深深地凝视着少女的眼睛,一直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即使是命运,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少女唇角,轻柔的,却又无比坚定。
“苏菲。”
艾德加唤着少女的名字,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即使是命运,也不能。”
苏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紧紧地抱着艾德加,那些积聚多时的茫然无助、惊惶不安、压抑和痛苦在刹那间喷薄而出。她第一次将内心深处的脆弱坦露——那些她从未在人前展现,甚至连对玛丽也不曾说过的恐惧——
“我害怕……”
她啜泣着,微微颤抖,“艾德加,我害怕……”
她怕她就这样死去。
悄无声息地,死在一个陌生的国家。
她还有那么多放不下的牵挂,那么多未曾实现的梦想,那么多没有走过的地方……
“苏菲,不要害怕。”
艾德加伸出手,抹去少女脸上的泪水,珍而重之地吻上她的额头,“你一定会没事的——而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苏菲的病奇迹般地开始好转。
平安夜这天,加埃塔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苏菲透过窗口,看阴霾的夜空下,雪无声地飘落。
炮声连绵不绝地轰鸣,先是隐隐约约的,而后越来越清晰——苏菲知道,这绝不是庆祝的礼炮。
即使在这个庄严的节日,双方的轰炸仍在继续。
“我好想家。”
苏菲靠坐在床上,低低地叹息。
战争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加埃塔城内满目疮痍。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轰炸,瘟疫,寒冷,饥饿……这样的日子几乎看不到未来。
“已经好久好久,我们一家人都没有聚在一起过圣诞了……”
“苏菲……”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1853年的圣诞节?”她打断了艾德加的话,“啊,对了,当然没有——那个时候,茜茜还没成为奥地利的皇后呢。”
少女脸上出现了怀念的神色,因为想起了记忆里的美好而不自知地微笑,“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圣诞节——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时刻了。那一年的平安夜也在下雪,弗兰茨表哥——我是说,奥地利的皇帝陛下——特意从维也纳赶到帕森霍芬。我们在一起吃晚餐……其实那一次鲤鱼有点烤焦了,不过还是很美味……皇帝陛下送了茜茜一顶刻着字母e的小皇冠,马佩尔是一柄长剑,玛丽和马蒂尔德是钻石头,只有我是布娃娃——其实我早就不玩娃娃啦!你还记得吗,那一年你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你是说这个?”
艾德加变魔术般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的坠子,打开,里面镶嵌着苏菲的第一张照片——小小的女孩穿着长裙站在镜头前面,双手交叠,微微抿着唇角,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稚气。
“你……”苏菲惊讶地张了张嘴,“怎么会……”
“那个时候,我偷偷多放了一片透明的玻璃。”艾德加眯起眼睛,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微笑,“你看,这一张是不是格外清晰。”
雪不知在何时停下,夜风吹散了云层,微弱的星光透过窗口照进屋子里,勾勒出少女的面容。艾德加凝视着苏菲澄澈而灵动的眼眸,忽然想起那个秋日的午后,她就站在店铺外,沐浴在阳光之中,笑靥如。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在他心里了——他们的命运注定紧紧相连,甚至,永不分离……
“我从不知道,你也会有这种鬼主意。”苏菲眨了眨眼睛,“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那个时候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们就让你进来了?”
艾德加无辜地耸了耸肩:“我告诉他们我是医生。”
这样也行?!
她一时间啼笑皆非,到底有多少人被这家伙表面上的沉稳优雅骗了。
“知道吗,我忽然想起了一首歌。”
“stille nacht?”
“不,”苏菲摇摇头,“只是一首不出名的英文曲子。”
少女轻柔的嗓音响起,微弱的星光下,她的眼睛变成了深邃的幽蓝色,睫毛在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
it’s christmas in my heart(我心中的圣诞节)
when i’m with you(就是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no matter where we are or what we do(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tomorrow may be grey(明天或许会变得灰暗)
we may be torn apart(我们或许被迫痛苦分离)
but if you stay tonight(可是如果你今夜留在这里)
it’s christmas in my heart(就是我心中的圣诞节)
当苏菲走出隔离的房间,她忽然产生了几近落泪的冲动。
她刚刚从绝望中走出……却又走入了更大的绝望。
肃杀的冬天,加埃塔的形势愈发严峻。
在平安夜的大雪之中,那不勒斯王室居然从法国马赛弄来了整整两艘船的食物。这些食物虽然令坚守在加埃塔的人们欢欣鼓舞,却无异于杯水车薪;而将要耗尽的弹药,则根本找不到方法补充。
普鲁士、奥地利和俄国政府一起向法国皇帝路易·拿破仑施压,要求他出兵援助两西西里——然而就是这位皇帝亲自下令将法国的波旁赶出故乡,指望他援助意大利的波旁,无异于天方夜谭。
1月19日,法国皇帝路易·拿破仑与撒丁首相加富尔达成了秘密协定,同意撤回法国的所有军舰。
1月20日,法*舰从加埃塔运走了600多个平民——全部是妇女和儿童。与此同时,menabrea将军乘坐皮埃蒙特的外交船只进入海港,试图通过谈判令那不勒斯王室投降,却再次遭到了拒绝。
而玛丽则开始又一次劝说苏菲离开。
“我确实很想回家。”苏菲说,“只要你跟我一起走。”
“苏菲……”
少女沉默许久,咬了咬嘴唇:“玛丽,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留下来吗?”
玛丽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浅的几乎令人无法察觉。战火的洗礼下,帕森霍芬那个活泼娇美的少女已经褪去了所有的稚气,蜕变为一个成熟而坚毅的王后。晚风吹乱她褐色的头发,她的目光之中,是从未改变的执着。
“我会在这里,坚守到最后一刻……无论那个结果是什么。”
“这太危险了!”苏菲声音嘶哑地叫起来,“玛丽——”
“我愿意为了这个国家付出我的一切。可是苏菲……”
她伸出手,如同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妹妹的脸颊——苏菲的婴儿肥早已褪去,如今更是因为那场瘟疫消瘦了许多,“这其中,从来都不包括我的妹妹。”
“陛下!”
一个年轻的侍从官匆匆赶来,打断了姐妹二人的谈话,“撒丁……撒丁军队封锁了港口!”
“什么?!”
苏菲反倒出人意料地一笑:“这下,我们谁也走不了啦。”
许多天以来,年轻的王后第一次红了眼眶:“对不起……苏菲,我——”
“嘘。不要说,玛丽,你永远也不必那样说。”苏菲截断玛丽尚未出口的话,“你选择和你的人民在一起;而我,选择和我的姐姐在一起。”
“every wall is a door.”
她弯了弯唇角,“美国人爱默生说的。”
港口被封锁,加埃塔要塞内食物和武器的供应全部断绝。
海上皮埃蒙特的舰队也配合城外的地面部队一起对堡垒进行轰炸,几万颗手榴弹在城内爆炸,几乎把加埃塔变成了人间地狱。
这个濒临地中海的城市失去了往昔的美丽,没有阳光,也没有欢笑——灰暗无际的苍穹,如同每个人此刻的心境,疲惫不堪,却又在苦苦挣扎。
医院里住满了伤员,由于绷带的短缺,医生不得不从死去的人身上解下绷带,重新为还活着的士兵包扎。街道上居民埋头清理着炸弹的碎片,衣服早已被尘土和血迹染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弹药的短缺几乎令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早前建造的碉堡已经失去了作用,士兵们聚集在城外纵向挖掘的垂直壕沟里,用最原始的冷兵器阻挡敌人攻城的脚步。
绝望和希望几乎要将人们本就疲惫不堪的心撕扯成两半:他们一遍遍地向上帝祈求着奇迹的出现;然而内心深处,却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不可避免——他们的生命,终将随着这座城市一起消亡。
2月5日,玛丽巡视圣安东尼奥炮台。
食物已经所剩无几,每个坚守在加埃塔的人都吃不饱饭,只能凭着一直以来的信念苦苦支撑——就连年轻的王后也不例外。她的脸颊能够看出明显的消瘦,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然而当她身穿两西西里的制服走上炮台,手握长剑,她依然昂起头,高唱着那不勒斯国歌。转瞬间,国歌的旋律越来越清晰,伴着无悔的追随和热爱,响彻整个加埃塔阴霾的天空!
然而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城墙被敌人的手榴弹击中,储存了7吨火药的炮台立即发生爆炸,坍塌出一条30多米宽的深沟。
苏菲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就已经被掩埋在泥土里。
口腔中弥漫着鲜血腥甜的味道,她想要咳嗽,可刚刚吸气便像是有尖利的匕首刺入胸腔,痛得她忍不住狠狠颤抖。
她拼命地睁大了眼睛,眼前却依旧一片黑暗,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爆炸时扬起的漫天尘土。寒冷和疲惫几乎要夺去她所有的意识,身体仿佛散落成一个个碎片,沉重得无法移动——她实在太累,也不想动了。
……就这样吧。
苏菲默默地想,放任自己落入黑暗之中。
“……苏菲?苏菲!”
混沌中似乎有隐约的呼唤,昏昏沉沉地,她觉得头更痛了。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苏菲?苏菲你醒醒!”
那个声音执着地叫着她的名字,苏菲不情愿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对上艾德加焦虑的目光。
“苏菲……”艾德加颤抖着抬起手,触摸少女的脸颊,脖颈,手臂;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害怕下一刻眼前的人便会消失不见。
“你……你身上全是血……”
“我想……”苏菲愣了愣,才缓缓开口,“那些不是我的血……”
“感谢上帝!”
巨大的狂喜几乎淹没了他,艾德加猛地抱住苏菲,带着微微的颤抖,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像是要把少女揉进他的身体里。
真好,他们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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