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馥郁。 他将踏着晨露采来的桂瓣放入精致瓷盆,大大的眼睛盛满期待。
近日,小采儿忧虑自己头发长得稀,他从额娘处听闻了若采了初晨新放的桂瓣洗头,能将头发养得浓密的偏方。于是,整个八月他披着星辰去采撷第一重初绽的桂,这已是他每日必做之事,风雨无阻。
“小公子,天还没亮又去效外采桂了。”侍郎府第一个起床的管事打个哈欠走过来。
“嘘。”他做个噤声手势,抬眼望望屋内熟睡的小如采,将声音压得轻轻的,“莫要吵醒了采儿,昨晚她感叹自己老了,我哄了她两个时辰才入睡。”
管事忍俊不禁,十岁的黄毛丫头嫌弃自己老了,且叫七岁的小肉团子给哄睡着了,他这个不惑之年的大伯情何以堪。他俯身替小公子擦擦被露水沾湿的小绿袍子,亦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姐将小公子带回府,真乃小姐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他涩涩一笑,端着小瓷盆进了屋。靠近床榻,替她盖好衾被,稚嫩的童音幽幽响起,“就算你是秃子,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已是入秋,百叶凋零,惟剩松柏。悬空寺仍是万年不变的绿意葱茏。结束晚修后已是凉夜。 几只松鼠抱着松果匆忙归巢。他拾起地上一枚被松鼠遗落的松果,暗自轻叹:采儿,五年不见,你是否依旧喜欢吃这新摘的松果呢。
这日后,他便每日在山谷中拾了一包松果再入了禅房休息。日复一日,松果如小山般积在禅房案台上。同门小沙弥问他,拾了这么多松果做什么。他说日日拾些松果,便不再那么想念她了。
小沙弥拍拍他的背,“师兄,既入了空门那些凡尘之事便该放下了。”
翌日,他将小山似的松果一把火焚了,火光将他澄澈的大眼睛照得通红,他记忆中第一次哭得这次厉害。
岁末,大寒渐深,一股强冷寒流席卷悬空谷,寺内和尚大多感染了风寒。他尤其厉害。高烧了数日才退去。大病初愈的他向方丈师父请愿,欲下山去百里之外的侍郎府探望一番。
方丈静默片刻回他,侍郎府一切安好,让他再此好生修行便罢。
他默默退出禅房。由此一愿,且因高烧期间他梦到采儿陷入一片火海。他眼睁睁望着炽热烈焰将她吞噬,他就站在火海之外动也不能动。噩梦初醒,急切盼望见她一面,哪怕远远望她一眼确定她安然就好。
听得方丈师父报了平安,他便安心了,抬头望着浮云,云朵之上似乎浮出她的笑脸,眉眼弯弯,清朗胜星辰。伸手去触,便顷刻消失了。唇角暗暗勾起一抹自讽,他捻着佛珠便去了佛堂研习经文。
第一缕春风佛过山谷,冰凌渐次消融。悬空寺二十里外有狼妖作祟,方丈师父携他前去服妖。 中途落脚荒郊野店歇息,吃茶间无意瞥见门外有一位姑娘匆忙行过。他细细回味片刻,那双眉眼有些熟稔。采儿应该也长成这般年纪这般高了。他快步行至门外,姑娘早已不见了踪迹。
他们终是无缘邂逅在此间二月。
春情褪尽,夏意渐浓,他终是遇见了她。多年未见,她竟被妖精挟持着出现在他面前。她缩在蚕茧迷迷糊糊间一眼便将他认出。他亦没想到她仍惦记着儿时的诺言。
他确是答应待她长发及腰便娶她为妻。可他伴着青灯古佛多年,潜心修佛颇有成就,红尘凡世已抛身后。她的出现将他平静无澜的心扰得有些纷乱。
他见她幽闭禅房豢抄佛经,他日日立在苍树下静静凝望她。
他听到她对方丈道,我对涯弟弟的心不生不灭,我对涯弟弟的爱不垢不净,我对涯弟弟的情不增不减。
他觉得她口中的佛经是那么动听。好似心湖上拂过暖暖的乐音。
他唤她施主,故意疏离。实则是说给自己听。只因害怕自己佛心动摇,那张灿如夏的笑容触手可碰,发间缕缕桂香依如儿时温甜。惦记了那么久的人就站在眼前,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他清冷的言词下实则隐藏了最初的心悸。
但见她执着如斯,他亦心疼不忍,陷入两难。
枯坐佛堂三日,不过欲得出个结果。继续修佛,亦或是圆了儿时的誓言。爱一人,还是爱天下。一人与天下又有何分别。爱本就无分大小,无形无相。
佛祖金身塑像下,第一次用了术法占卜。姻缘签抽了三次,三次亦是下下签。他用手中佛珠摆了佛阵窥探天机,佛珠金光之下呈了二字,死劫。
他算出他乃她的死劫,一旦纠缠离恨成灰。
蒲团之上,他身子僵直,唇色惨白,手中佛珠仿似千金沉重,他从未如此惶恐心惊。
断了纠缠,或可破此死劫。将精心保存多年的凤凰木梳子还给她,淡漠她,无视她,赶她下山。时近盛夏,他所作所言让她如置寒冬。他亦觉得此年夏日乃是最寒最无奈的一个暑季。
腊月的皓雪纷扬不休,山谷口清溪涧结了薄薄冰霜。白日里路过谷口,瞥见她在冰凉的溪水中浆洗衣物。采办寺内药材时,他增添了一味冻疮膏。
他将冻疮膏悄悄放入浅姑为她送来的裘袍里。数日后,他有意路过山谷口,遥遥望见那双抱着白菜的双手并未生得冻疮,他这才安心。
她见他靠近木屋,遂丢了白菜跑过去,她停在他背后怯怯喊他,他听得清晰,却未曾回应,甚至连看都未看她一眼便走开了。
直到行出几十仗距离他才停步,自手中佛珠间窥探她仍呆呆立在原地,满是委屈失望的神色。他眉眼一缓,盯着佛珠里的她,轻轻叹一句,“傻姑娘。”
他知晓这姑娘傻,却不知竟傻到入骨。本想着她一时激情落户到山谷口等上他几日或是数月,便会心灰离去。不曾想这傻姑娘守在山谷口小木屋枯等他数年。
她燃了一盏莲灯悬在木屋门前。他孤立在半山谷四空门亦看了数年。他既怜惜又无奈。如何才能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纠缠,让她不再陷入执念,他却不知还应该如何做才好。
几番沉夜,天幕中不见星子。他披了僧袍望着山谷口小木屋处悬的那一点灯火,僵僵站在天亮。
偶尔山风颇大,吹灭了那丛暖光,他便悄悄下了山往莲灯里再添些灯油。时日见长,莲灯偶有破损,他便暗暗将灯笼带回四空门细细修补一番,再默默悬挂回去。
秋末,山谷野兽肆虐,他静静端立在木屋门口护着屋内安睡的她不被野兽侵袭,头顶悬的灯盏将他眸子照得雾气朦胧。
这年的春天连日湿热,城镇百姓纷纷染了红疹。他从谷口路过,却好几日未见她出门,连挂在栅栏院中晾晒的衣物也不曾收进屋去。
两位不停咳嗽的小僧路过,对他行礼。他感觉不妙便推开了那道木门。
简单木板床上,她烧得迷糊,嗓子咳得暗哑。面颊颈间覆着密密麻麻的红疹子。他熬了汤药并将自己的血滴入喂给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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