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梁成一字一句说道:“这十来年里,太后临朝,一应朝政打的如铁桶般结实,而圣上正值春秋,初涉朝事,若想此时除去按察院那帮虎狼,根本无据可凭,唯有从当年映秀之事入手……梁大人,若我所料不差,不出十日,你诽上一案,便会重新开堂了。”
梁成闻言,眼中黑瞳倏地剧缩,手指抖着指向彭御韬,激动之下声音也有些嘶哑。
“彭兄所言……可有把握?”
彭御韬呵呵笑道:“我中土朝廷终于要等来涤浊扬清的那一日了。”
梁成心头一阵激动,颤抖着爬起身来,手扶在那糙砖墙上,双眼从那仅有两指宽的通气孔中向外望去。
刑部天牢东条一道,押的全部是朝廷犯事官吏,谁也不料不得这些今日的阶下之囚,再过几日会不会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或是别处关津长官。是以刑部这些奸狡府官,自然不会太为难为这些人,刻意在每间囚室内都留着一个通气小孔。名为通气,实则是从地下斜斜向上挖着,直对那牢外青天。
只是让这些黑狱之中的大人们,能天天看看那片蔚蓝罢了。
梁成在这狱中一呆便是十二年,更是这二指宽小洞的最大受益者,若无这一眼蓝天,他又如何能熬到现在?
只见他眼凑到那方小孔之下,贪婪地看着那方孔中十二年来未曾变化过的天穹和那十二年中天天在变的云朵光线,白的晃眼的指头使劲地抠着那洞旁的墙泥。
“要出去了吗?”
“湛湛青天不可欺!湛湛青天不可欺啊!”他低声说着。
彭御韬看着这位在狱中苦熬十二载的御史大人,看着他那半白头发,忽地想起此人实则比自己还要小上许多,不知怎的眼中渐湿,温言道:“大道不灭,梁兄为这天下公心甘受此劫,实在令人敬佩。”
“甘受此劫?”梁成忽地有些神经质地笑道:“不甘啊……好生不甘被困在这里,有言不能书,有心不能抒……但只是不甘罢了,并不曾悔。不悔!……不悔?是不能悔吧。”长叹一口气道:“不求如何,只求能将我胸中这**之心剖开晾晒在这白日之下,让你们看看!让这世人都看看……”声音渐高渐扬:“我是梁成,御史梁成,我是那个天下皆噤独敢言的铁笔御史!我是那个独守正道十二年,不曾屈倒在这无边死寂中的铁肩诤人!”
彭御韬亦是激动上前,按着他的双肩道:“梁大人,这几日一定要保重,眼看旧事可返……”
梁成傲然道;“十二年都熬了,这几日还会熬不过去吗?”
正在这时,先前那私放彭御韬入内的狱卒急冲冲地赶了回来,连声嚷道:“彭老夫子,快随我走,院里来人查房了。”
彭御韬一愣,也不及细想,向梁成拱了拱手便出门而去。不料正走在牢道之中,却与一群褐衣人迎头撞上。他却是头也不低,昂昂然地从那些人身旁走过,余光里看见有人提着水桶还抱着一堆黄纸。
“且慢。”褐衣人群围拱之中的一位老者开口说话。
彭御韬闻言住脚,蔑然道;“何事?”
老者转过身来,问道:“这刑部天牢又岂是一般人能来的,阁下是?”
彭御韬见那老者双眼灰蒙,瞳孔发白,似不良于视,不由一惊,干笑道:“本人国史馆编修彭御韬,这是来探望同僚,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只见那盲叟侧了侧身子,似在想些什么,忽然做了个手势,那群褐衣人马上将彭御韬团团围住。
彭御韬怒极反惊,心想这些按察院人意欲何为?正准备痛叱一番,却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 * *
御史梁成,世新元年入天牢,天下唯一敢替映秀喊冤之人。
这一个平常无奇的午后,他听到了某个好消息,心中振奋,精神颇佳。
然后看见一群沉默的人,沉默着走进自己这间向来无客的东条三号囚房。
梁成咪着眼瞧着身前这些着褐衣,系银带的人,想起了来人是何方人马,缩在囚服下的双手不知如何渐渐冰凉起来,那股凉意渐行渐上,穿过手肘,蔓至胸前。
“你们是何人?”
众人仍是一片沉默,只是有四人上前抓住他的手脚,把他平放到地上。他拼命挣扎,但本一文弱书生,又历十二载折磨,又怎是这虎狼之吏的对手。
那股凉意已至心头,梁成忽地停住了挣扎,厉声骂道:“天日煌煌,你们这些贼子竟敢动私刑,难道不怕圣太后处治你们。”心知此时乃是生死关头,情急之下将太后的名号请了出来。
那些人仍是一阵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是取出了水桶和黄纸放在他的脸旁,一应程序熟谂至极。
梁成直觉全身冰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太后终于不肯留我了。”哑然半晌,嘶声叫道:“不可以,不可以……”又拼命挣扎起来,身子在那地板之上拼命扭动着,扰的干草乱飞,灰尘大上,口中破口大骂被那四个虎狼之吏死死摁着,梁成终于力乏,骂声不断中却似带了几丝哭腔:“……不甘心啊!”
纵是早有舍身之念,只是……只是仍不甘心啊!十二载牢狱之灾,并不能稍移其心。让这位铁笔御史最不为甘的只是被人淡忘,自己被世人淡忘,自己所坚持的事情被世人淡忘,天下正道被世人淡忘——可,可此时眼见大限将至,脑中涌出的不甘却是,为何这些人,这些当朝贵人不能忘了自己?
“忘了自己吧!”梁成看着那离自己脸愈来愈近的黄草纸,绝望地祈求着。
一张黄纸盖上他的脸,然后泼上小半瓢水。
他心头恐惧大上,拼命用舌头舔着,用嘴唇胡乱努着。
又一张黄纸,又小半瓢水。
褐衣人似乎常年做着这项工作,手势熟练,就像那些盐市口外的手工艺人一般全神贯注,心无旁鹜。
黄纸盖上梁成面的速度越来越快。
来及舔了,于是胡乱咬着。唇破了,黄纸湿了,红了,有些化为屑浆流入他唇里,更多的是严严实实地捂在他的唇鼻之上。
囚房之内,只听得见泼水声,和那垂死挣扎之人的呜呜之声。
梁成渐渐觉得自己胸口发闷,出气艰难,全身无力,面上那湿糊糊的黄纸似有千钧之重,压得自己那身上魂魄欲舍而飞去。
一股不知从这世上哪里涌来的悲凉之意,笼着他的全身,让他不肯挣扎了,似认命一般静静地躺在这中土朝刑部天牢东条三号房的地板上,任那面上的黄纸越糊越紧……
“湛湛青天不可见,丧丧黄纸覆我面。”
黄纸之下的他寒寒一笑。
只是那张笑脸再没有一个世人能够看见。
囚房里渐渐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领头的老者走上前去,摸索着蹲到梁成尸体之旁,左手颤颤抖抖地摸上了他的脸,揭开那湿答答的厚厚黄纸,将手指放在他颈间,沉默良久,方才松开。
老者那对灰白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梁成突在眼眶之上的眼珠,静静道:
“有时候我还是很佩服你的,为了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能赔上这多。不过有时候又很不佩服你,因为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所坚持的,本来就是一个笑话,糊涂啊,太过糊涂了。”
属下们见他对着一具尸体自言自语,却也并不惊疑。
“所谓圣人,便是这种吧。坚持一些本来就是笑话的东西。可惜了……御史大人,你永远成不了圣人了,你只是个器物而已。不过做不成圣人也好,大道灭,圣人方出,想来你也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嗯,人老了,有些罗嗦,抱歉抱歉。”
老者伸出手慢慢摸到梁成脸颊,把那对带着不甘、带着自嘲、带着绝望、带着悲伤的双眼合上。
世新十二年春初,御史梁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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