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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从深巷出来,某人青衫已褪。

他掸掸身上的一袭白衣,整整腰间剑带的位置,这就成了京中赫赫有名的静泉公子,神庙内堂操生杀之权的肃罚使——此时他抬头望天,却忽地想起那个叫江一草的人来,左掌下意识一松,让那已碎成屑状的半截树枝簌簌落下。

“江一草,尔能败我否?”

述明二年时,易太极尚是长盛城中一翩翩少年郎,因与本家大小姐私相交通,而被家主逐出长盛。其后在西陵山下遇见知秋一叶,获传剑法。述明五年时剑成,于兰若寺中获佩静泉之剑。世新元年,他单身入长盛城祭旧人,破众高手合围脱困而出,其役生斩易家翠红阁七位高手,声名由此大作。后一年以伤余之身于兰若寺静修,又习寒枝技法,神庙剑道技法融于一身,至此武道大成。

同年起,明掌神庙内堂肃罚之权,暗为按察院伐府首剑。

从此白衣飘于庙堂江湖之上,用剑十二载,未尝一败,世称天下第一剑。

而这位剑中国手,终于在去岁冬末那细柳镇外的杨林旁,遇着堪敌之人了。

那一日他虽以斩梅三式伤了江一草腰腹,但自己剑刃未出,凌意反噬却令内腑受伤,两相比较,实在难论胜负。但问题是此战未曾全终,在他剑道修行中留下一大片抹白,实是害处颇大,是以那日在天香楼外对着冷五受屈后的搏杀之态,他脑中竟想到了暂避二字。虽则是情形使然,这纯正剑心又何堪此负。

他今天在朱雀道上不顾前后,逼着莫言吐出杨七玄下落,正是想借此绝决之态,破那俗务缚梅而出,静己心思。待再在深巷里,以手中一截树枝点杀神庙内堂高手杨七玄后,更是将己身造诣发挥到了极至,胸中郁结早已消散在那剑心收发的快意之中。就如同一大片留白之上,将将点上一点殷红,顿时化为雪地独梅,那种无措观感,亦轻松化为令观者动容的美丽。

他木然站在这京中的大街之上,看着身旁行人面色如常的行走,心有所悟,举头望天,任那腰间静泉剑在鞘中渗出厉杀之意。弥漫在这街市之上,竟让一干百姓忽然觉着四周的空气忽然有些怪异。

易太极知道,自己身上的剑气从未像今日这般澎湃过——青峰之上,松端又生一尺——他需要一个试剑之人,一个真正有资格试自己剑的人。

“江一草。”易太极低头看着自己白衣领口绘的那株兰草,心有所定,剑气归宁,抬头便欲往桐尾巷行去。

正在这时,却不知从何方传来一阵连续的“笃笃”之声,节拍清亮之极,令人顿生清明之感。易太极此时剑势难抑,正是感应最强之时,这阵并不响亮的声音入得耳来,却如深夜立中庭,闻夜枭聒叫那般清晰。

此时四周行人已察觉不到他身上流露的剑意,面色如常地四散走开,似未觉得这声音有何奇异之处,只有这位绝代剑客立于街上,闻这拍声,无法移步。

侧耳一听,那拍声一变,直如风雨疾打,曲折处仿似风吹落红无数,隐含劝诫之意。可他易太极是何许人?仗剑天下无禁处,又岂会被这拍声所扰!他呵呵一笑便欲离去,却不料身后那拍声又变,声声断续拔高,直摧地春残松卷。

易太极胸中一震,闭目侧耳,右手三指拈着剑柄轻轻摩动。

拍声三变。却仍是笃笃而响,只是每一拍间要隔上许久,总在人等待那声音已不耐时,才缓缓响起,就如那南郊兰若寺里的钟声一样,渐响渐远,令人渐觉安乐,莫不快慰。易太极闭目静闻,脚下向着那声音响处行去,听着那拍声渐渐湮去不闻……

抬眼望四周,只见摊贩乱陈,人声嘈杂,却是一处菜市。

他静静站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去,正是和桐尾巷相反的方向,似是往城北常侍庙去了。

* * *

菜市之上有家肉铺,摊主是位皮肤黝黑,身子精壮的汉子。此时尚是初春,天还有些寒,他却是敞着胸襟,露出那横条条的肉来。一条粗麻布围在腰间将将作个系带,上面插了一把三角剔骨尖刀,手中正拿着钩子在给一妇人挂肉。这副身板打扮,加之那身上四处黏着的红白夹杂的肉屑骨渣,让人瞧着便平白生出几分害怕。

唯有那张脸,却生的是老实的有些过分,浓眉将连,厚唇圆腮,让人一眼看上去,便有了几分信任之感,顿时将那凶煞气势削了八分。

只见他将包好的精肉馅递给旁边一人,连说了几声走好。转过头来对着摊前那妇人呵呵傻笑道:“今天的羊腿不错,萝卜炖羊腿肉,最好不过。大姐要不要来点儿?”

那妇人笑着说道:“傻刀噢,你怎么又给忘了?前几日才买的一只羊腿,还没吃完咧。”指着正和摊主告别的那人手上提着的纸包道:“就照这样给我剁半斤肉馅好了,晚上回去给孩子包饺子。”

那被叫做傻刀的摊主当然不傻,只是性情极为忠厚老实,在这四邻八里颇有人缘,人们都爱唤他作傻刀以示亲昵。这时闻得那妇人要求,他急忙依言从案板下拿了块肥肉相夹的前胛肉,随手从案板旁取了把厚背油刀,啪啪两声将那肉块拍松,刀锋一立,便剁了起来。

“笃笃……笃笃……”

刀锋隔着肉块斫在案板上的声音,清脆绵劲,倒有些好听。

* * *

当易太极在深巷中以一截树枝私行自己的神庙内堂肃罚之权时,堂堂中土朝刑部天牢东条三房内,也有人在私行着自己身为牢头的权力。

“彭老夫子,你快一些。”一身皂衣的狱卒将块碎银子收入怀中,带着几分不耐对身后一个半老头子咕哝道。

那老头子高颧凹颊,额上抬头纹极深,看着似是整日忧心一般,一身穿着极为平常。他听见狱卒语气不善,赶紧回头应了声,然后从地上拾起食篮,往囚房里行去。

“梁大人。”

囚房之内干草席上,卧着一个中年人,身上穿着素净的衣裳,看着倒还清爽,与这黑暗囚房倒有些格格不入。此时闻得有客来访,似是有些讶异,中年人有些艰难地爬起身来,转头看去,忽地眼中一亮,喜道:“彭兄,如何是你来了?”接着仔细端详来人面容,异道:“怎么几日不见,便瘦了这多?”

那位被称作彭兄的老头子,将食篮放在他身旁,苦笑道:“脱这囹圄,便到国史馆编修史书,夜夜对着青灯古卷,身子不用受苦,一颗棱刺之心却是被磨的渐渐平滑,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忽地瞧瞧四周,摇头叹道:“囚人身不若囚人心,这居上位者御人之学,实在是……”

此人便是当年的雍州布政使彭御韬,因侵占神庙庙产为其祖母修墓一案,两年前被按察院从原任之所提押回京。只是不料路途之上被那深敬其孝的疯三少半路截走,还引来了清江夜船上的连番杀伐。但他禀性忠正不二,又岂肯随那叛贼行逆天之事,在红石郡北阳城呆不足半月,竟是以死相胁,换得一匹瘦马,径往京师投案。

一心蹈死,只为朝廷颜面,此事在当时的京师也是轰动一时。

彭御韬在朝中本就树敌极多,这一回京自忖难逃一死,不料此时有了这蹈死之名,却阻着那些人私下手段,加之少年天子有意周全,故而在拖了两年之后,终被开释,只是贬入国史馆任了个终生不上名册的编修。

他此时前来看望之人,是这京中两年牢狱生活的难友,前登闻院御史梁成。

这梁成亦是个人物。景宗皇帝述明六年时,其人还是登闻院中一籍籍无名之辈。待帝师卓四明因谋逆一事被诛后,其人连夜书万言折,直言此事疑点太多,质问为何皇帝陛下会微服前往映秀?为何事发当夜,便有京营军士围镇?诸多疑窦一一列出……更于文之末段大书牡鸡司晨,国殇于后八字,隐约暗指后宫某人操持天下,屠戮功臣,阴坏大宝。

这折子一送至中书台,便被扣了起来,再没见过天日。

而这名年轻御史,被按察院下至刑部天牢,从此也再没见过天日。

时至今日,他已在这黑黑的天牢东条三号房内,呆了十二年。

子鼠丑牛………整整十二年一个轮回,他这一生本应该是最精彩的华年,便耗在这东条三的木栅栏里,耗在这日复一日的劣菜粗饭中。

早些年还会有府官提审,在那大堂之上对他酷刑相逼,虽是身上伤痛难忍,却在心中总能刻上几分殉道般的快意,聊可支持。可世新二年之后再也没人前来理会,他便被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地丢在了这里,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人们给遗忘了。

当年进言时胸中激荡的铁肩之义,擎天之勇就在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消磨中、怀疑中逐渐消弭,有时深夜之中,听着墙角那狡鼠吱吱,不禁黯思:“当年映秀之事漏洞百出,这天下聪明人又何止自己一人?只不过他们的聪明较己更胜一筹,懂得个千言不敌一默的道理。”

当年他们一班从国史馆出来的年轻御史忧心国事,深夜醉后同谋上书,料不到最后真正莽撞进言的却只有自己一人。往往想到此节,他便会拉起身上囚服,轻轻触摸着腿上那深的似烫手的疤痕,想起那公堂上的夹棍,冷漠的同僚,满心辛酸。

但他却又不知从哪里死死留着一抹希望——正所谓抬头有青天,鬼域凭何掩?这天下万物皆要讲个道理,自己正道在握,又何惧这牢底青石冰凉!

* * *

世上任何事情拖得久了都会有些疲沓,即便是像看守梁成这样的重犯。

不知从何时起,刑部对他的看管渐渐松了下来,而他在京中的亲戚也打通了关系,寻到了他被羁押的所在。这样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被处死,是因为宫中那位太后一直没有松口。虽然他不知太后她老人家究竟存的什么心思,肯留自己一命,但心知自己当年所揭之事乃是天下大忌,自然也不敢抱活着出这东条三房的念头。

直至彭御韬回京投案,被关入他隔间,这两年里二人难中相依,时时交谈,这才对当今朝中的一些局势有了些了解。待听说当今的少年天子睿智无双,行事仁义,颇有明宗风采时,那已快熄灭的希望之火又在梁成胸中燃了起来,梁成嚼了一片牛肉,忽觉着进的有些太急,不由微窘着笑了一笑,转而问道:“最近外面有什么议论没有?”看着彭御韬,却不知道自己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企盼之色。

彭御韬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梁大人,恭喜你。”

“哼,都这副模样了,还恭喜什么?” 梁成自嘲地摸摸头上长发,这发还是年前由京里的外甥胡乱剪了一道的。

“你可知,易家入京了?”

“易家入京,与我这身陷牢笼十二载的小官又有何关系?”梁成诧异问道。

彭御韬在他身前坐下,肃然道:“易家入京,自然是要和抱负楼摊牌,而抱负楼的东家乃是劳亲王辖郡,京中有按察院老贼私相交通,身后有圣太后福荫庇佑……”面色凝重道:“若她易家未曾得了圣上点头,又怎敢行此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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