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恒回头看看正在梧院门口的刘名和那二言,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丝丝的艳羡之情。他这一门由姬堂官领着,向来讲究的是门禁森严。姬小野虽对他颇为看重,但也向来是一副公事面孔,温言都是极少,似方才那般刘名与自己门下人的笑语无羁更是从未有过。
想到此节,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这叹气却被旁边一人听着去,那人见着他表情,冷冷哼了一声。
季恒转头见着姬大野正看着自己,心中一惊,连忙岔开问道:“大人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说我那个堂官弟弟?”姬大野浑没好气道,“这次去东都接人,鬼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季恒见他神色有异,刻意拖慢了步子,与他二人落后众人少许,悄声问道:“大野兄,听你这口气?”
姬大野冷冷道:“小季,是不是觉着九月九那边比我们门里热闹多了?”
季恒强笑道:“哪里来的这道理?”
“不须在我面前忌讳些什么。”姬大野忽地长长一叹,苦笑道:“这些年在院里呆着,真是什么都看白了,心也寒了。”
季恒异道:“大野兄此言何意?姬大人如今正得莫公赏识……”话尤未尽,便被姬大野抢先截道:“他是他,我是我,日后莫要一处提起。”
季恒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为何?听着姬大野冷冷续道:“还记得两年前那次清江之旅吗?我本以为是再为姬小野大人出面。”这大人二字说的分外有力,“……惩凶擒贼,不料这却是一个笑话,直到被人打的半死,才知道自己在这局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忽地牙关紧咬,恨恨道:“什么兄弟?在这破院子里,这两个字比狗屎都不如……我就是他手上的一条鱼,专供在那清江里钓王八用!”
* * *
京师初春仍有寒意。此时正是风季,当朝一品大员莫公的官轿行走在空旷的朱雀大道上,那青布轿帘被吹的时时拂起,露出那位权重天下老人的沧桑面目来。只见他嘴角微翕,似在和谁说着话,只是这轿旁都是些面目恭谨的护卫仆人之流,却不知他是在和何人说话。
“你曾与江一草交过一次手,你看那人手段如何?”
“很强。”
“噢?”轿中声音微诧,“伐府首剑能说出这样二字,看来此子果然不一般。”
“他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何来此言?”
轿中人笑了:“既然世人处心积虑要掩藏他的身份,本公自然得配合一下。”
外面的声音停了会儿,“老先生说过,永远不要低估映秀出来的人。”
轿中人顾左右而言它:“那夜为何擅自出手?”
“世子扛出老先生的大旗,我为人弟子自然不好推托。”
“啪”的一声,轿中人震怒之下拍了什么,“三番几次说过,这些日子要安分一些,何况老先生明明在皇宫里呆着好好的,他宋离哪能见到面。”
那个应答的声音冷冷应道:“如此说来,杨七玄的出手就更没道理了。”
轿内一时沉寂,半晌后传出声音:“我自有打算。”
“如何打算?”那人讥笑道:“你使他出手杀人,自是想让这京中乱作一团,却不知若他真的得手,你又打算如何收拢这乱局。”
“……”
“杨七玄的人如今在何处?”
轿中又是沉寂许久。
“二道巷子口上有个文子面馆。”
官轿一行走到了朱雀大道南面。春风拂街,轻尘渐弥,无人留意到有个青衣厮役轻身离开轿队,转向右面那不起眼的巷口。
* * *
杨七玄这几日过的颇有些不顺,折了一臂,又被莫公令着不得擅离京城。只好整日待在居处,较诸平日在东都里的生活要乏味太多,早已有些生厌。偏生这几日气候颇好,很是引动他出门走走的心思,加之那二道巷子口的文子面馆里的大碗炸酱面时时在召唤着他,因此今日他也顾不得那多,出门而去。
他乃神官,本是天下有数的人物,自不会怕些什么,但毕竟前些天得罪的乃是易家之人——谁知道那些商贾小人会使出什么招数?再说这京中藏龙卧虎,谁知市井之中又有何等样能人?更是不知那按察院的莫公……想到此节,他愈发地小心,出门后缓缓行着,举袖遮日,扮作无意向后望去,看见一个正拿着烧饼在啃的中年人。
“啃了三天烧饼了,莫大人对属下倒是抠的很。”他心里笑想着。
此时天上的日头变得有些灰蒙蒙的,街上行人的面目都似笼上一层轻纱般不清楚。他看着身后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趁其疑谔双袖一挥,融入人群之中,远远地望着那面露惶色的盯梢之人。他定住身子,转入旁边一间店铺,从后门出去。
此地僻静,却还有三个汉子远远地缀着,很是奇怪。微风拂身令人清爽,这位神官却觉着有些负重不堪——只是想吃碗面罢了,怎也如此艰难?——他垂下眼帘,在远地停了会儿,似在想什么问题,忽地转身而回,走到那三人面前,笑咪咪道:“易夫人可还安好?”
出指如风,那三名汉子颓然倒地。
他看看四周老树挂枝,灰墙掩日,忽地下定决心离开京城这个是非地,不再理什么神庙千秋大业,天下安危这些屎撅一般的字眼。当然,在走之前,他觉得应该用一碗加葱加蒜的炸酱面来犒劳一下自己此行的损失,于是往右进了一条幽静小巷,出巷不远,便是那家文子面馆了。
自那日后,他就有些怕,倒不是怕那一拳废了自己一臂的那位年轻人。而是怕自己身后那位莫公爷会如何处置自己,先一刻下了逃离京城的决心,想到不用再担心一些事情,眼中又见深巷中枝枝旁生,再无日光当头,清风拂来,不由满心安乐。
不料随清风而起的,却还有几声吟唱,声声侵心。
杨七玄稳住身子,举目望去,只见小巷那头,有个青衣厮役正用左手举着树枝漫然而歌,模样好不滑稽。
但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这青衣小厮此时哼唱的,正是神庙内堂正宗寒枝剑诀。他知道来人是谁,而这人若是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人前,往往是来杀人的。
二人分立巷之两端,一人沉默,一人轻歌。
“放我一条小道以行。”杨七玄额头冒汗,颤栗着声音乞求道。
“必死之人,何需多言?”那青衣厮役停住身形,笑着应道。
“我为什么要死?”杨七玄面色黯然,喃喃自语……忽地勃然大怒吼道:“大家同为神庙出力,我又哪里有行差踏错?凭什么我就一定要死?”
那青衣厮役缓步走近,慢慢说道:“你身为东都神官,却径听莫言号令,入京杀人,意图嫁祸劳亲王,却不想想那宋家是何等样人,又岂能容你?这便是你必死之因;明知莫公欲以此事乱这京中之局,无论事情成败你就躲不过一死,却在事败之后,不思逃遁,却依其言留滞此地,愚不可及,该死;你欲杀易家春风,而皇上正欲拉拢易家,为平其怨气,雷霆一怒,你又哪里可能不死?”
话尤未完,二人间的距离已被拉近至数尺。
杨七玄大骇之下,醒过神来,抢先出手,左手指尖挟着劲气向来人腕上点去。他知道这人剑法实在太过玄妙,无法力敌,只求能稍阻其出剑,觅机而退。
不料那青衣厮役脚下一滑,竟是不与他接触,绕着他的身子,依指风而行。杨七玄狂吼一声,功力不遗一分疾出,五指嗤嗤作响,胡乱向四周弹去——却又哪里能挨到那人半分,疏枝漏光之下,清幽短巷之中,竟如鬼似魅,说不尽的诡异之意。
“呛啷”一声,静泉剑出鞘。
杨七玄胸中一阵绝望冰凉,怪叫一声,不知用了何种招式,竟用自己那尚未伤愈的右臂将那三尺青锋死死夹住,紧接着左手大指一翘,向那人面门上按去。
那夺命一指将要触及那人眼帘时,却忽然顿住了。
深巷之中,杨七玄单膝跪地,腋下夹着那柄令世人寒心的剑,鲜血渗透半片衣衫,但显然受伤不重,却不知为何顿住了。
青衣厮役从他腋下抽出长剑,凑到他耳旁说道:“你不该偏偏对她动手,这是你最该死的地方。”
说罢洒然而去。
只闻得“砰”的一声,杨七玄颓然摔在巷中的石板上,左手兀自不甘地向前伸着,喉间赫然插着一根极柔弱的树枝。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