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敬终慎始,纪纲就理
荷案经不经得起历史的考验暂且不好说。
但就文华殿上的形势而言,已然快要经不起首辅的考验了。
张居正甫一回京,便在文华殿上鹰视狼顾,凌逼同僚,哪有半点人臣之象——当然,大理寺卿王三锡只能在心里如此腹诽。
至于面上,王三锡还是好声好气地抗辩道:“元辅,荷案说是冤案,未免有失妥当,对翁尚书、张把总喊打喊杀更是无稽之谈。”
难得有人出面顶牛。
本该是热闹的事,但此刻文华殿上的廷臣,多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为何从真凶被抓,一直到现在都两月,还未把案翻过来?
有人不想翻案,有人不想得罪同僚,有人是真外行不敢插手。
总而言之,是非曲直这种东西,在文华殿,从来都没有排第一列过。
别看张居正在这里一副奉了皇帝的诏令,气势汹汹喊打喊杀的模样。
但只要是在文华殿上站过一天的人,都能猜到这君相二人的真正目的,必然不限于该案本身,而是藏在这起案子的背后。
否则年初杭州府的冤案怎么不拿出来说?不就是因为牵扯没有荷案大么?
不揣着手看清楚,没几个廷臣敢轻易下场。
张居正转过身来,打量了一番王三锡的位次:“数月不见,王右寺已然高升廷尉了。”
他返乡之时,大理寺卿还是陈于陛。
王三锡连忙下拜,恭谨解释道:“陈廷尉感念其父陈阁老年迈,深知纲常人伦不可权变,年初便致仕返乡侍奉老父了,下官彼时接的任。”
态度恭谨有加,言语却夹枪带棒。
深知纲常人伦不可权变?谁权变了?
群臣怪异地看了王三锡,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张居正似乎浑然没有听出来,眉目低垂,面无表情地说回正事:“王廷尉说荷案未必是冤案,又是何意?莫不是指贼盗朱国臣家中,搜出来的物证做不得数?”
这也是当初荷案,在民间广泛流传为冤案的主要原因。
说是婢女偷情,伙同情夫杀害了主家,那家中被盗的财物哪里去了?
当时可是将三名案犯的家都抄了个底朝天,都没见踪影。
这当然是绕不开的问题,但却不妨碍大理寺卿发挥专业性:“元辅,下官的意思是,彼时的婢女虽缺物证,却招认了口供;如今的朱国臣,虽查出物证,却咬死不肯招认。”
“一者言证,一者物证,真相尚在两可之间,岂能认定彼时就一定办了冤案?”
王三锡入仕以来,从刑部主事、刑部郎中,一路升到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卿。
毕竟是专业出身,眼下说起断案来,自有一番大道理。
“放你娘的狗屁。”
众人循声看去,果然是粗鄙的殷正茂。
只见殷尚书一脸鄙夷:“你他娘的哄老子不晓得言证和物证哪个算数?”
兵堆里混往往养成一些奇怪的口癖。
皇帝在的时候自然有所收敛,可眼下皇帝一月不来廷议,自然是故态复萌。
王三锡丝毫不乱:“大司马就事论事即可,岂可每每趁陛下不在,便殿前失仪。”
“该案即便稍有疑点,但三名案犯到底不能自证无罪,所经法司流程,供词清楚,推敲严谨,卷宗完备,程序合法,实在不该因为区区贼盗不知哪里购入的藏品,便将该案定为冤案。”
王三锡又不是不知道物证和言证哪个算数,他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行了,到底具体经办离不过大理寺。
非要问哪个算数?
以前是刑部左侍郎翁大立说了算数,现在是他这个大理寺卿说了算数。
这等说辞,在文华殿内有没有人信不重要,能不能平息外面的非议,以及皇帝或许的不满,才是同僚们会考虑的事情。
此时佥都御史徐一忠,紧随其后出列,四面行礼。
“元辅、大司马、廷尉、诸位同僚,此案莫须是合谋呢?譬如说朱国臣行盗伤人,婢女荷趁着主家受伤,顺势谋害。”
他一副不偏不倚,打圆场做派。
“依下官看来,朱国臣既然案发,便并入一案,凌迟即可,至于婢女荷、老仆王奎、邻居卢锦,既然已经行刑,过去的就过去罢。”
折中调和,从来都是争执不下之时的后备隐藏能源。
是,死者周世臣毕竟是外戚,让真凶逍遥法外,皇帝心里肯定不痛快,外面百姓也容易讲闲话。
那不行就一起送去见周世臣嘛,给皇帝和百姓出口气,事情已经翻过篇了。
这说法说服不想徒增纷扰的老官僚,还真没什么问题。
至少吏部左侍郎姚弘谟、礼部尚书汪宗伊这些老官僚,已然陷入思索了。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张居正。
可惜,拿到文华殿的事情,哪可能这么简单?
张居正面朝群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王三锡,徐一忠,本阁今晨亲自翻阅了该案的卷宗。”
首辅并不与人争辩言证和物证哪个说了算,搞政治纠结这些,就太丢身份了。
而王三锡与徐一忠两人,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再变。
直呼名讳跟指着鼻子骂没什么区别。
但话里的信息,却让王三锡与徐一忠来不及想这点小事,两人不约而同地僵硬转过头,看向潘晟与许国。
却只看到两人背过身去,窃窃私语着什么。
张居正将两人小动作收入眼底,也不理会,自顾自继续说道:“彼时该案呈刑部,刑部郎中潘志伊驳回五城兵马司,令张国维重审,卷宗所录原因有三。”
张居正顿了顿,突然在文华殿内,背诵起卷宗来:“其一,兵马司以世臣之仆王奎与其婢荷恋私、恨主,然刑部复核,荷仍为处子。”
“其二,兵马司以三人杀世臣、获其赃,然赃物,遍寻不获。”
“其三,虽有口供,而各犯之共吐又异词矣。”
“故,本署以罪案未决,发回再审,刑曹潘志伊,覆。”
王三锡与徐一忠对视一眼。
张居正所诵条陈,竟与卷宗一字不差!
这奸相,当真把卷宗翻了底朝天!
张居正的魔音持续灌入耳中,吓得人魂不守舍:“随后兵马司张国维一字不改,将该案再次送于刑部,越过了潘志伊,直呈左侍郎翁大立。”
“随后,翁侍郎以罪情清楚,勒令潘志伊尽快结案,潘志伊不从,于是翁侍郎着郎中王三锡、徐一忠,与之共审。”
“三刑曹研审该案,以二对一,判王奎、荷、卢锦俱坐凌迟。”
张居正转过身,静静看向两人:“王三锡、徐一忠,你二人与翁大立一般,同是当年经办主官,贼盗朱国臣落网二月有余,你二人一再阻挠起案再审,难道不知回避?”
修养半年的首辅,回朝以后仍旧气势逼人。
问题拉回政治规矩上,就是首辅的主场了,王三锡与徐一忠二人,讷讷无语,一时不能言。
群臣倒也没再关注二人,只眉头微蹙,目光隐晦地扫过刑部尚书潘晟,左侍郎许国。
此前王三锡生生顶着皇帝,直言刑名有其专攻,大理寺以为该案妥当。
彼时众人都以为这厮是回护老上司翁大立,没想到王三锡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过既然如此,那刑部为什么没有出面戳破这层窗户纸?
法司的卷宗固然不轻易示人,哪怕廷臣索要都要被轻轻挡回来,但不妨碍刑部随意调看。
若是刑部早早揭破,哪里还有王三锡、徐一忠上蹿下跳的余地?
藏着掖着也就罢了。
都拖了两月了,眼见就快石沉大海了,如何又让张居正轻易看了卷宗?卷宗遗失的老本行呢?
刑部这两位堂官,到底什么心思?
潘晟正与许国背着身争执,突感后背焦灼,立刻知晓这是无数道目光投来。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艰难地回过身来。
潘晟的目光,扫过王三锡与徐一忠苍白的脸庞,迎上一干同僚饱含质疑的视线,最后落到无悲无喜的张居正身上。
他抿了抿嘴,缓缓开口:“元辅,翁尚书毕竟有功于国家,部中官吏,多为之恻隐。”
潘尚书这话一出口,众人立刻便听懂了立场。
张居正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潘晟。
潘晟也不再掩饰,口中直接求情:“见海公自嘉靖十七年入仕以来,布政山东、巡抚应天,严酷刑法、贼盗匿迹,实有安民之德!”
“及至隆庆初,黄河既决,淮水复涨,见海公又奔走于河渠,疏浚淮流,救田千顷、活命十万,实有治水之功!”
“国之重臣,岂以微末之失,便置极刑。”
他对张居正拱了拱手,转而朝御座上下拜:“刑部以为,荷案可再审,翁大立不可刑,肺腑之言,伏乞三思。”
人非草木,不能无情。
当初潘晟嘉靖二十年得授予翰林编修,协编《大明会典》,恰与早一科的翁大立一个值房。
在潘晟眼中,翁大立为国辛苦数十载,功勋卓著,少有大漏。
且不说治水之功,翁大立虽刑罚酷烈,但也因此沉重地打击了不法,拯救世风,功莫大焉,怎么能因为恰好一次严酷错了,就要被皇帝喊打喊杀呢?
正因为皇帝不留余地,刑部才会上下一心,暗中包庇翁大立。
为何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呢?难道就不能小惩大诫,给有功之臣一个机会么?
申时行看见这一幕,扶额不断揉着眉心。
一桩小案子久久不能决断,原因当然是多方位的。
看殿内同僚们的神情就知道,同情翁大立的不在少数——大多是嘉靖一朝过来的老臣,难免兔死狐悲。
尤其翁大立这么多年为国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不能抵一死么?
皇帝年轻气盛,涉案的刑部、大理寺百般阻挠,无关的廷臣默契旁观,内阁已然在两难中里外不是两个月了。
“唉。”
一声叹息。
众人齐齐循声,朝班首的张居正看去。
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看着下拜的潘晟,有些失望:“刑部怜惜老上司。”
无数道目光落到潘晟身上。
潘晟脸色似忧似悲,唯独不以为错,他双手持着笏板,坦然再拜。
刑部侍郎许国,则是望着房梁,心里盘算着这次背着潘晟调取卷宗,到底走没走对。
张居正转向王三锡,满脸厌恶:“当年的刑曹执掌大理寺。”
毒辣的目光剜了王三锡一眼,后者紧紧咬着牙关,下颚肉痣上的须毛似乎都在用力,三五根全部竖了起来。
但随着四面八方的视线,王三锡终究再撑不住,心虚地别过头去。
张居正顿了顿。
最后将目光落到徐一忠身上,喜怒难测:“哪怕都察院也默契噤声。”
当年办案的五城兵马司,名义上虽属兵部,但在业务上受都察院巡城御史领导。
副都御使陈吾德,脸色难看地瞪着佥都御史徐一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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