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荀令君喜熏香,久而久之,身带香气。
少孤的荀顗应也是效仿了,方才挥袖作名士风流之态时,香气扑鼻而来,令夏侯惠心头恼意顿生。
原由无他。
荀顗的神态与言辞将世家子的倨傲表露无疑。
且他还不自知,见夏侯惠不语,竟还顺势发问道,“吴应单家子也,为人反复,无有懿德,素不容于士林;且其为改父谥,不乏对公卿权贵谄媚邀宠。稚权驱使如此人,恐有失身份。嗯,今他为稚权奔波,莫非是稚权已允诺他所求了?”
你是在指点我为人处世吗?
当即,夏侯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愈发清冷。
“吴温舒其人如何,我不做评论,且我亦不曾驱使他做事,更没有允诺他什么。不过,景倩或是有所不知,我这人恩怨分明,不愿欠下人情。吴温舒参合此事,虽是自发而为,但毕竟有裨于我,若他日时机合适,我亦不吝为助他一臂之力。还有,如石鉴前番挑衅我,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日后有机会的话,我也不介意刁难他。”
日后刁难石鉴
似是你也无有睚眦必报的名声啊~
再者,石鉴乃受我所遣,他日仕途若被你打压,我当如何自处?
护着石鉴则与你有分歧闹别扭,不护着他则我岂不成了言而无信、反复寡恩之人?
以你之智,此中浅薄的利害应是知晓的,竟犹言将有苛石鉴.难不成,你是在隐晦表示,无意与我结成仕途同盟吗?
在骤冷的气氛与夏侯惠的言辞之中,荀顗一时愕然。
好在家学渊博的他,本身才学并不差,很快就领悟到了问题所在。
哦,不对!
他不是要打压石鉴,而是在恼我无端指使石鉴去挑衅呢!
当即起身,荀顗敛容作揖,语气真切的致歉道,“前番石鉴之事,乃我孟浪,无端有扰,今悔甚矣,但求稚权不罪。”
你若有悔,派头就不会那么足了。
暗中腹诽了句,夏侯惠没有起身,只是随意拱手还礼,”不敢。景倩乃荀令君子也,我岂敢罪之。“
呃!
才直身刚想入座的荀顗,再次呆怔了。
他终是健长在父辈荣光之下的膏粱子弟,几乎就没有感受到这世间的恶意;又兼少孤、各兄长皆早夭,人情世故等方面欠缺。故而如今发现事情没有朝着自己臆想的方面发展、被夏侯惠不温不火的呛了句,一时之间他便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又或者说,是夏侯惠那声“荀令君子也”触动了他的心防。
他童龀之时就丧父了。
未及弱冠,长兄荀恽因为与陈思王曹植亲厚,在文帝曹丕即位两年后便早亡;仲兄荀俣刚步上仕途、充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没多久便也病故,其余诸兄也皆天不假年,门楣荣光自此落在了他的肩头上。
所以,他并不喜欢听到这声“荀令君子也”。
因为那意味着,荀家门楣依旧是靠先父遗泽支撑;也是在宣告着,如今的他对荀家门楣无有半分裨益。
虽然说事实就是如此,但对于他来说仍是难以接受。
因为每每听闻,心中总会隐隐有一种被鄙夷为“仰仗父辈的纨绔”的感觉。
“景倩请入座,莫误会,我非有讥讽之意。”
见他呆怔,夏侯惠倏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或许说得重了,便伸手虚请,并解释道,“自武帝创业以来,纵观我魏国贤才,未有及荀令君者也。我虽长在行伍、不在士林,却也对荀令君仰慕异常。”
言罢,举起酒盏而邀,以示自身当真没有怪罪之意。
“惭愧,惭愧。”
依言就坐的荀顗心意稍解,也举盏而饮谦恭作声,“不端如我,有辱先父名声。”
待放下酒盏,缓过尴尬,他正踌躇着如何引到先前的话题,却被夏侯惠接下来的话语给堵在了腹中。
“如方才所言,我素仰慕荀令君,亦敬颍川名门之美。尝作想,有朝一日若为荀府座上客,乃我此生之幸事也。”
“先前我在外戎马,归来京师当值后又多事缠身。想必景倩应是知晓的,庙堂仕途之上、士林市井之中,我名声欠佳、毁誉参半。是故,虽有慕荀家,却不曾与景倩交游,非我不愿,而乃不敢,恐有污高门耳。”
“上月自玄伯处,得景倩之书,知景倩殷切之情,我心甚喜焉,又复悲焉。”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惟以心相交,方成其久远。我与玄伯之交,在乎交心也;与景倩攀交,欲如是也。奈何景倩先使石鉴试我,复在书信之中以权势利害诱我,视我如蝇营狗苟之辈,令我悲焉。”
“我是为谯沛子弟,安魏室社稷,乃职分也。景倩身为元勋之后,有志再复父辈功勋,亦乃我魏国之幸也。你我所求,本非殊途,因何汲汲而落逐臭之名哉!”
“我素来率性鲁莽,今日与景倩不期而遇、同席而坐,便坦诚直言。若景倩不罪,知我之心,待玄伯守丧罢,我等三人可设宴同乐,不论门户私计,但求裨益社稷之策。若景倩以为我矫作,那便恕我不识抬举,难登高门之第罢。言尽于此,如何取舍,景倩但可决之,我无不可也。”
“告辞。”
言罢,夏侯惠径直起身,拱手作别,不等荀顗作声便大步离去了。
荀顗也没打算作声。
正如夏侯惠方才说的“言尽于此”,他即使将彼留下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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