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柄大斧几乎在同时劈了下来,首领的面上已经露出了微笑,这一遭他们的任务虽然尚未完成,然而能够杀死麒麟鬼,也是大功一件。
也在同一时间,一道黑光忽然自方队中心翻搅而出,彷佛毒龙出水,又似巨蟒反身,凶残彪悍,难以想像。随著这道黑光翻卷一周,八人之中竟有三人骤然倒地,包围圈被硬生生撕出一个缺口,五六柄大斧直落到地上,好好一个方队,霎时间七零八散。
一身碧色衣衫的麒麟鬼站在中心,旷野的风吹动他身上的衣衫,彷佛一棵春天的翠柳,枝叶还在轻轻地摇摆。面具遮掩,看不见他面上的神情,可是偏偏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在笑,笑得惬意,笑得释然。
在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黑色的长枪,枪身乌沉沉的,看不出是何质地,枪尖一点锋芒却如初雪一般,泛著冷幽幽的寒光。
方才他用这杆枪连杀三人,枪尖上却是滴血未沾。
首领终于发出了声音:“银血霸王枪!原来你是麒麟鬼,麒麟鬼原来是你!”这话颠三倒四,麒麟鬼朗声一笑:“晚了。”他单手握枪,其余几人以为他要再度出招,不料他手一扬,撒出一把幽蓝色的细碎暗器。
此时阵型已破,他若单凭枪法亦能获胜,却偏偏使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那暗器上淬了剧毒,余下的几人沾著便倒,只有那首领武功较高,强行避开数枚暗器,却忽觉后颈一凉,已被人点了穴道。
麒麟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很好,抓你一个也够了。”
首领虽动弹不得,却还能开口讲话,他咬牙道:“你杀了我便是。”
麒麟鬼笑道:“这可不好。”他把手中长枪一折,也不知怎的,那柄黑色长枪被他几下折成数截,随后藏在衣下。他一拎那首领后颈,那首领只觉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已被麒麟鬼带著飞了起来。过了大约两炷香时间,他推开某处大门,把那首领往地上一丢,笑道:“到了。”
这一丢力道不小,首领被摔得疼痛不已,又闻得鼻端一阵霉烂味道,眼睛余光一看,四下里都是棺材。
这正是北疆当地唯一的一家义庄,也是当初易兰台与赵清商曾经相处之地。麒麟鬼拍一拍衣衫上的尘土,拎起那首领,把他摆正坐好,笑道:“我要问你一件事情……”话音未落,那首领大声道:“不知道。”
麒麟鬼道:“话别说得这么死,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我问你早晨吃没吃饭,晚上去没去茅房,你也不知道?我再问你老婆有没有被人睡过,你还是说不知道?”
这话真叫一个缺德,那首领大怒,破口大骂,无奈戎族人性情粗率,骂人的语言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样,麒麟鬼掏掏耳朵,笑呵呵地听著。等到那首领骂到了无新意,连自己也不知该再骂些什么时,才道:“我这人生性大度,我只说了你一句,你却骂了我这许多句,我都不和你计较。现在再问一次,我要问你的事,你说是不说?”
首领叫道:“有本事你杀了我!”
麒麟鬼笑道:“好啊。”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根幽蓝色的细针,在首领眼前比划了两下,“这可是好东西,见血封喉,你要不要试试?”
先前方队中数人被杀,便是由于身中这种暗器之故。首领虽然知道,却凛然不惧,道:“死就死,有什么!”
麒麟鬼见他目光中全无犹疑,确实是不惧生死,便收起细针,笑道:“这般说来,我也不杀你。”他的声音温和,“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既然你不讲,我便不问。我现下决定把你的性命交给老天,你看如何?”
义庄内光线幽暗,映射在他的白银面具之上,那一点碧玺珠如同鬼火一般闪烁不已,麒麟鬼的声音更加低柔,彷佛情人耳边的细语:“我想好了,我决定把你关在棺材里,不会关你太久,你看一个月时间怎么样?如果一个月之后你还活著呢,那么我就放你出来;要是一个月之后你死了呢,那也没关系,反正你已经有了一口棺材是不是?”
他口气愈是温和,便愈发显得可怖。那首领出身燕岭三卫,本是个刀头舔血、气度非凡的人物。如今听了麒麟鬼这一番话,也不由得心头一颤,但他毕竟不是一般人物,仍作镇定,道:“随你!”
麒麟鬼却先从身上掏出一个麻核桃来,塞到他口中:“我说一月就是一月,万一咬舌自尽可不好。”说罢,他在义庄内绕著圈子,不时伸手叩击棺木,似是在寻找哪一具更为合适。
他竟是认真的!那首领虽然胆识过人,此刻也不由得有几分心慌。又过片刻,只听那麒麟鬼欣然一声:“这具甚好。”随即便听得撬动棺材盖的声音,咯吱咯吱,麒麟鬼笑道:“很好,都快成骨头了,不然里面汤汤水水,我搬你出来倒也不易。”那首领只听得一阵恶心。
麒麟鬼又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里面这位仁兄,我如今要搬你出来了。一月之后,新关进去的人要还活著,我便带他出来,你还归旧位;要是他死了,我也送你回来,这般你二人作个伴,也不寂寞。”
生荣死葬,戎族习俗虽与汉族不同,可也是重视身后之事的。那首领听到自己日后竟要窝窝囊囊地与这不知名尸首闷在一口棺材里,冷汗不由得点点冒出。又听几声沉浊声响,似是麒麟鬼已把那尸体搬出。他再次走了过来,轻松拎起那首领:“好了,这次该你了。”
棺材里的空间自然不会大,那首领体格魁梧,手脚都折起来才勉强塞进去。麒麟鬼哼著小调,取来若干根长钉,沿著棺材盖一周仔仔细细地钉好,里面的人纵是有通天本领,也难以将其掀开。
此刻棺材里一片漆黑,又热又闷,腐臭味道扑鼻而来,避无可避。那首领几欲呕吐,却因口中塞著麻核桃,眼泪鼻涕纷纷而下。
此刻若是当真闷死了他,倒也少遭一分罪,偏偏这时叮叮当当一阵响,麒麟鬼又在棺材盖上凿了几个洞:“别闷死了啊!”
杀一个人,有一万种方法,但是比这还恶毒的,倒也并不多见。
做完这一切,麒麟鬼并没有离开。他靠著棺材坐下来,摘下面具。从怀中又掏出一只扁平的银制酒壶和两个油纸包,都放在地上。
酒壶里是西域有名的天一阁酒,一个油纸包里是江北叶二娘家的五香花生米,另一个油纸包里是一块烤得乾乾的红椒牛肉。
他并不在意周遭诡异,也不在意身后的棺材里还关了一个大活人,喝一口酒,拈两颗花生米放入口中,又吃一口牛肉,十分自得其乐。
酒肉一时而尽,麒麟鬼收起酒壶,头向后仰,竟是靠在棺材上睡了。几缕微光照进来,在他身边的白银面具上反射出幽幽的光芒。
这一觉睡了约有一个时辰,麒麟鬼起身,伸个懒腰,自己笑道:“很好,很好。这一觉又可以顶上几天。”
他拿起面具再度覆到面上,来到先前关住那首领的棺材之前,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动作麻利地撬起那十几枚长钉,再一推,棺盖应手而开,拎出了里面已和一摊泥无异的首领,又掏出他口中的麻核桃。
他的面具凑近了首领的脸,全无表情的面具上似乎充满了笑意。
“这个办法我用了七八回,还没有一次不管用的。说吧,你们现在追的那个人,他现在到底在哪里?”首领不住颤抖,瞳孔涣散,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和尿液打得透湿,口唇打著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
麒麟鬼拿出酒壶,将事先留下的一口酒灌入他喉中。那首领终于恢复了几分神志。麒麟鬼笑道:“说啊,不说的话,我还关你进去。”
首领再度颤抖起来,终于他开口,模糊地吐出了几个字:“他最后出现之地……便是此处……”
麒麟鬼小小惊异一下:“你再说一次?”首领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晕了过去。麒麟鬼嘀咕一句:“这可真是巧了。”他随手点了那首领的穴道,身形如同灵狐一般,在义庄内外仔仔细细地搜索起来。
追风刃一战之后,他是第一个来到义庄之人,很快便发现了许多痕迹。他自言自语道:“怎么有两个人……这杯子不错,可惜扎了……哟,好厉害的炸药!”麒麟鬼心中不解:“以他的本事,又用炸药做什么?”这般想著,又去周边查看。
这一次,他在地上找到了七八柄飞刀,不由得吸一口凉气,暗自盘算:“追风刃也插手了?这个人虽然棘手,也不是不能对付,就怕那个人随后也来……糟糕之极,要是把那个人惹出来,这可真就玩不转了!”
麒麟鬼收起飞刀,来到义庄附近一口很隐蔽的水井前,先掏出身上一应零碎物品,再摘下面具,只把那柄黑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他从井里打出一桶水,兜头盖脸浇在了自己身上。
北疆的井水沁凉入骨,他却浑然不觉,接二连三又打了几桶水从头顶浇下去。直浇了约有一刻钟左右,他才放下水桶,从一旁的草丛中拿出一个包裹,迅速除去身上衣物,擦乾身子,取出一套轻袍缓带的服饰换上,腰间束了玉带,一派贵公子风度。一切打理完毕,他正要转身,忽然一笑,把原先藏在怀中的白银面具又戴到了面上。
在他身后,旌旗招展,劲风萧萧。义庄之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队骑兵,刀枪如雪,剑戟似林,兵士虽不在少数,却是悄然无声,法度森严,若非亲眼见到,实难相信此处竟然无声无息间多了一支军队。
在这些骑兵中央,居然还有一顶锦帐,素白的蜀锦底子上金花为饰,华丽异常。麒麟鬼微微一笑,径直向那顶锦帐走去。
帐篷前方又有一队卫士,外面骑兵已是百里挑一的精兵良将,然而这队卫士却更为剽悍精干,他们身高体态都十分相似。外著明光铠,腰佩青铜剑,神态亦如一尊尊肃穆的青铜塑像,看到麒麟鬼走近,神情动作全然不变,却有一阵杀气自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纵是麒麟鬼这样的高手,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是长安骑,北疆最精锐的队伍,修罗王江澄手下战斗力甚至在戎族骑士之上的骑兵。
麒麟鬼停下脚步,提高嗓门,叫道:“玉帅,是我!”
片刻后,一个十分冷峭的声音道:“进来。”
帐内并无他人,内里铺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踏上半个脚掌都要陷进去。帐中摆著一张雕刻精美的紫檀桌案,案后一把交椅上端坐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正是碧血双将之一、镇守北疆数年的玉帅江澄。
虽在军中,江澄身上并未著甲。他相貌虽然十分俊美,但眉长而峭,唇薄而冷,威严中有一种阴冷刻薄之意,非但令人难以接近,而且有一种望而生惧之感。
然而麒麟鬼入帐后,态度却十分随意,他笑道:“玉帅,尚未进来就闻到了酒味,必是从京里带回的‘方中好’,还请赏我一口。”
他说得虽客气,口气中却没有半点客气之意,江澄冷冷哼了一声,居然当真从桌下拿了个坛子丢过来:“把你脸上那个玩意儿摘下来。”
麒麟鬼笑了一声,先小心翼翼地接过白瓷酒坛,随后抬手除去面具,露出一张神清气朗的青年面容,非是旁人,竟是悠然公子莫寻欢。
江湖多传言,莫寻欢与北疆修罗王之间过节极深,不料今日竟然同处一帐,且江澄对他态度,远较一般人等宽容,真真让人难以想像。
莫寻欢盘膝坐在地上,随手拍开封泥,一股中正醇厚的酒香立刻溢满大帐,这“方中好”是京城百年的老字号酒坊,但酿出的酒从不销往外地。他先把随身携带的扁壶灌满,这才就著坛口,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他一连喝了七八口,终于放下酒坛:“酒够了。玉帅,我今日遇到燕岭三卫,他们新研究出的一个阵式,似乎有点意思。”于是将那大斧方队讲述了一遍,他说正事时,却是要言不烦,并没有插科打诨之语。
江澄轻叩紫檀桌案,他的手指细长白皙,像个文人。待到莫寻欢说完,他方道:“你的意思,是怕戎族把这种方队用到战场上?”这正是莫寻欢之意,江澄思考片刻,又问:“你用霸王枪里的哪一式克制住的?”
莫寻欢道:“四面楚歌、霸王卸甲。”这前一招是以霸王枪攻击敌人下三路,多用于被围攻之时;而霸王卸甲则是著名杀招,江澄自然知道。他又凝思片刻,道:“攻击下三路是对的,我军中虽然未必有几人能如你的枪法,戎族军中却也未必都有燕岭三卫一般的气力……”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道:“钩镰枪!”二人虽同时说出,但莫寻欢却是在遭遇燕岭三卫后一直思量此事,江澄却能脱口而出,他又道:“那阵势若如你所言,用钩镰枪足可克制,但不知是否还有后手……”
莫寻欢马上道:“我捉了那方队一个小头目,就关在义庄里。”
江澄这才点了点头:“这还罢了。”他双目凝视著莫寻欢,如同两把阴冷冷又淬了毒的刀子,“那件事情,你办得怎样了?”
北疆多少大将匍匐在这目光之下,然而莫寻欢不知是不是神经过粗,竟然还笑得出声:“玉帅,你给我的期限是一月,如今可还没到。”
江澄的脸色十分难看,这份难看却未必是为了莫寻欢的言语,而是因为他的口气。但他毕竟是北疆之主,只见掌心抵在桌案上,缓缓地出了一口气,随后从左腕上褪下一串碧玺手串,掷了出去。
莫寻欢伸手抄住,见这手串上的珠子呈清蓝色,颗颗一般大小,清澈透明宛若玻璃珠一般,是难得的宝物。莫寻欢面具上所镶的碧玺珠原也不错,但与这手串上的珠子相比,却是相差甚远了。
莫寻欢笑吟吟起身,行了一礼:“多谢玉帅。”江澄冷冷道:“我为人赏罚分明,这是斧阵一事的奖励。那件事若是事成,想要什么你自选,若不成……”他笑了一声,只是这一声笑得实在太过阴冷。
莫寻欢泰然自若,又行了一礼:“这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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