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清日朗,昨夜一场大雨却似梦中一般。易兰台但觉心旷神怡,转身却见被缛零乱,包裹仍在,人已不见了踪影,不由一怔。
便在这时门声一响,赵清商提著一个小包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初升的阳光照在她脸上,颜色虽然苍白,但神情动作却已与常人无异。看到易兰台,她有些不好意思,把小包向身后一藏,道:“易公子,早。”
易兰台只作未见,笑道:“赵姑娘早,身体还好么?”
赵清商道:“已经没事了,多谢……哎呀!”原来那小包未系紧,里面的东西哗啦啦都掉到地上,易兰台定睛一看,竟是一地的小银角子。
这些小银角子十分琐碎,捏在一起估计也不过三两多银子。眼见事情败露,赵清商索性全盘托出:“刚才出去了一趟,做了点不要钱的买卖。”又道,“我在这客栈里转了一圈,住的都是些客商,怎么下得去手?只得一人身上拈这么一小块银子,料想他们也还损失得起。”
易兰台不觉啼笑皆非,其实他师伯吴江当年便是个大大有名的黑道人物,因此他并不特别忌讳这个,只道:“事急从权,也没什么不对。”
赵清商便笑了。
这一边易兰台洗漱完毕,却觉又一阵茶香飘入鼻端,抬头一看,那边赵清商像模像样地拿出茶具茶叶,又泡了茶出来。
易兰台坐在窗下,觉得有趣,笑道:“这次不是雨前,是君山银针?”
赵清商一笑点头,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因竹根杯只余一只,这次易兰台用的是先前她用过的云萝山水,她自己用的却是店家的瓷杯。
易兰台接过茶杯啜饮一口,银针不似雨前那般淡雅,滋味甘醇甜爽,清晨饮来,更有清鲜之感,不由得连声称赞。
赵清商喝了一杯茶,忽地问道:“易公子,你虽说没了武功,却能判断出追风刃的飞刀去向,可真了不起,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并不追问易兰台为何失了武功,又为何遭遇燕岭三卫这般大有来头的对头追杀一事。须知人皆有好奇心,她年纪虽轻,却懂得尊重他人隐私。易兰台便道:“说穿了也没什么。追风刃虽然身躯不动,但他手背肌肉总是要动的,看他哪一条肌肉活动,便可判断出飞刀来向。”
这道理说起来简单,其实不易,是时大雨滂沱,两人距离又远,易兰台竟能看出追风刃肌肉变化,又能及时反应,实是一等一的本事。
赵清商自是懂行之人,叹道:“就凭这份目力经验,你也不愧天子剑之名了。”不由想像著易兰台用剑时的光景,十分向往。
两人谈谈说说,一时茶尽,便一同去前面用餐。
因饮茶耽搁了一段时间,这时前厅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两人正要落座,斜刺里忽地冲过一个疯老者,口中不知呼喝著什么,直奔二人!
这疯老者来得忽然,易兰台伸手扶住他,见这老者穿了一件揉得乱七八糟的道袍,一张脸上满是污垢,神情痴傻,心中十分不忍。
那疯老者身后原本跟著两个伙计,此刻也已赶到,道:“对不住啊客官,这疯老头成日里在这儿乱转,粘的狗皮膏药!”说著伸手便去拽那疯老者。易兰台急忙伸手拦住:“他是老人家,又何必如此?”
这时赵清商已及时递过一小块银子,笑道:“两位大哥,劳烦你们带这位老人家去吃些汤水。”
疯老者欢喜雀跃地跟著伙计走了,两人也各要了一份早饭。吃罢,易兰台想到昨夜赵清商手中惊鸿一现的软剑,心生向往,便道:“赵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借你的软剑一观?”
赵清商笑道:“易公子客气。”自腰间连鞘一同取下,递与易兰台。
昨夜里光线幽暗,看得并不分明。此刻易兰台拔出软剑,见剑身又薄又细,轻轻一动便颤动不已,又见剑身虽软,剑刃却十分锋锐,灿烂天光之下,剑刃中更似有水光隐隐流动,铸剑师之妙手神工,令人叹服。
他还剑入鞘,见这剑鞘也与众不同,又薄又韧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皮,外表倒似一块青布。上面用丝线绣了花纹,又有两个篆字“止水”。
赵清商道:“这把剑名为止水,殷前辈二十岁之前用的便是它,后来才改用流水剑,剑鞘则是他用在北方冰海里捕捉的一种奇兽所制。”
殷浮白以沧浪水剑法与流水剑成名,天下皆知,但止水一剑易兰台却还是第一次听闻,便又细细赏鉴了一番。待他看到剑鞘上花纹时,却有些诧异,端详一阵:“奇怪,这花纹怎么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赵清商听到这句话,却十分留意:“易公子,你可从中看出什么?”
易兰台道:“赵姑娘,或者是我想得太多。但我看这上面的花纹,倒好似北疆某一处的地形一般。”
赵清商眼神一亮:“正是!这正是北疆一处的地图,我也曾询问当地人,但他们都不晓得,易公子可能看出端倪?”
易兰台沉吟不语,原来他看这丝线形状,与他少年时躲避狼王的断崖,即前几日诈死逃脱燕岭三卫的追捕处十分相似,然而有些地方却又与他印象中全不相符,因此心中疑惑,不能确认。
易兰台正思量间,方才那疯老者吃完了饭,满厅里乱跑,看见两人在这里说话,也便跑过来,忽地他用手一指剑鞘上以白色丝线挑绣的一处,嘻嘻笑道:“深……深沉雪!”
一语既出,两人脸色皆变。赵清商忙道:“老先生,您可识得此处?”
那疯老者呆呆看著她,忽然间面色大变,转身欲跑:“你们要和我抢宝藏,走开,走开!”赵清商伸手阻挡:“老先生,留步,我并无恶意!”一语未了,那疯老者忽然转过身形,反手赵清商手腕搭去,招式巧妙之极。赵清商猝不及防,竟被他三根手指搭住手腕。这一搭之下,再难挣脱。
易兰台霍然起身,道:“五云缠腕手,您是华山派哪一位道长?”
听得“华山”二字,那疯老者忽然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追之不及。
易兰台叹了一口气:“这老人甚是可怜,不必追了。赵姑娘,我已经知道这张地图画的究竟是何处了。”
就在易赵二人避于客栈之时,燕岭三卫中又有一队人,乔装成汉人一路追了下去。这一队共有九人,个子不高,身材均甚健壮,身后各自背著一个扁平革囊。正走在路上,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首领把手一挥,其余八人一同停下脚步,整齐划一,如若一人。却听这一阵笑声之后,继而又有一个人拍手唱歌,众人听他唱的乃是:“古冢密于草,新坟侵官道。城外无闲地,城中人又老。”
被派到北疆这些卫士多通汉语,听得这一曲意境荒凉,歌声却极欢快,恰成对比。一个碧衣人拨开枝叶,长身而出。这人身上的衣衫甚是特别,浅碧色布料中间还织了银丝,阳光之下,闪耀如同鱼鳞一般。再看他面上却罩了一个白银面具,额头的部位又镶了一颗春水色的碧玺珠。光天化日之下,看上去十分怪异。
凝视了那面具半晌,首领终于惊诧道:“麒麟鬼!”
麒麟乃是珍贵灵异的瑞兽,一个“鬼”字却又有阴暗诡异之意,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说的乃是一个人,一个近几年来闻名戎族的人。
这个人几年来刺杀过戎族的将领,盗过皇族的财物,有一次还烧了一个戎族卫队的营房——那只是个普通营房,谁也不知他烧它为了什么;又曾先后找过三个戎族的高手决斗,杀了一个,废了一个,又放了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貌。
见过他的一半人,都已经死了。另一半活下来的告诉其他人:那个人,面上戴著一副镶著碧玺珠的白银面具。
他是本领高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麒麟,也是残酷恶毒、百无禁忌、彷佛从地狱中走出一般的恶鬼。
那碧衣人听得首领言语,拍一拍手,笑道:“好眼力啊好眼力,我就是麒麟鬼。如今让我也来猜上一猜,你们莫不是燕岭三卫?”
能猜出燕岭三卫的身份自不寻常,然而在戎族人眼里,麒麟鬼神秘莫测,猜出这一点并不稀奇。首领手扶身后革囊,喝道:“麒麟鬼,你要……”“做什么”三字尚未出口,麒麟鬼忽地欺身向前,光天化日之下,身形真如鬼魅一般。那首领只当他要对己出手,手探囊中,取出一柄大斧。然而那大斧尚未挥下,麒麟鬼却已在即将接近他时向右滑出三尺,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自袖中探出,已经刺进了右侧一人的胸口。
这一变化真是神鬼莫测,没人想到他会在首领说话时就已动手,更没人想到他下手目标又非首领。被他一匕首刺死那人武功不弱,却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下丢了性命,真真是死不瞑目。
众人虽知麒麟鬼不是善类,却也没料到他竟骤起杀人。那首领退后一步,口中以戎族语呼喝一声,八人迅速排成一个方阵,横三行,竖三列,因先前被麒麟鬼杀了一人,方阵中间却是空的。
首领再度呼喝一声,八人一同从身后革囊中取出一柄大斧,式样一般无二。这柄大斧比寻常江湖中人所用的斧头还要大上一倍,更似骑兵所用的长斧。斧上锋刃雪亮,虽然只有八人,气势却如千军万马。
这个阵势就连麒麟鬼也没有见过,他“咦”了一声,抱著手退后了一步,似是颇有兴趣。
首领三度呼喝,这次方阵齐齐向前,当先的三人举起大斧,向麒麟鬼头上猛劈下来。这三斧力有千钧,麒麟鬼侧身滑步,向左侧闪去,百忙之际尚不忘袖中刺出一匕首,这一次却是向正前方的首领刺出。
然而当他绕到左侧之时,左侧竖列的三把大斧却又一挥而下。而他先前刺出的匕首则被后面一行的斧头隔开,仅在那首领身上留下了一道细小伤痕。这还是因为中心位置少了一人,防守不够,否则的话,连这一道伤痕也未必能留下。
麒麟鬼一次试探不成,手中匕首迎风一展,不知怎的竟成了一把三尺来长的青锋剑,他身形出没如电,只听一阵声响不绝,如琵琶弦上的轮指,原来在这顷刻之间,他前后左右,已经各自攻出了十六七剑!
声音忽绝,麒麟鬼一个空心斤斗倒翻了出去,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再看那大斧方队,却也无一人受伤,这一轮疾攻下来,大斧方队以简驭繁,虽然并无什么巧妙招式,却抵挡住了他这一轮快攻。
麒麟鬼双手一合,那柄长剑再次变为匕首,被他随手收入袖中。这次他空手上前,招式一展,竟是武当的太极拳法。
武当与少林两派并称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太极拳法自是非同凡响。这套拳法讲究的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自己用力虽不大,却可导引对方千钧之力,实是应对这大斧的妙招。再看麒麟鬼这几式拳法神似而形非,偏偏又颇有效用。若是只有两三人,只怕早被他打倒在地了。
前后共用了十招左右似是而非的太极拳法,麒麟鬼再度跃出,自己摇头道:“不对,不对……也对,也对。”
诸人听他一番自相矛盾的话,因有先前一人被刺经验,担心他又在使诈,也不接话,只听这麒麟鬼道:“用这太极拳法是对的。可惜我学得太不到家,若是武当掌门在这里,也就好了……唉!”他叹一口气,声音未绝,一道银鞭破空而出,直向众人袭来!
这一次方队诸人都有了防备,但这银鞭极细,并不似先前兵器便于防御。两柄大斧同时挥出,银鞭却似灵蛇一般沿著中间缝隙钻入,如同江中水波,颤抖不已,“啪”的一声,已在其中一人身上抽了一记。
这一记力道不小,但这八人身形均甚健壮,虽然中招,也只踉跄一下,并未摔倒。同时两侧人员随即补上,并不给那麒麟鬼可乘之机。
麒麟鬼皱一皱眉头,道:“糟糕,早知在这鞭子上也淬些毒好了。”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这般说话,焉知不是本淬了毒,故意令众人放松警惕?中鞭之人不由便向伤口瞄了一眼。麒麟鬼趁机银鞭下落,连扫三人,这些人下盘功夫虽然稳重,却禁不住他击中的乃是人身上最脆弱的踝骨。“咕咚”两声连响,已有两人摔倒在地。
麒麟鬼疾步向前,鞭交左手,那把匕首再度现于手中,只是未等他出手,两翼之人已经向前,四把大斧风声呼呼,直上直下地劈过来。这方队看似简单,应变速度却是远超想像,加上这八人招式简洁,更难防备。麒麟鬼著地一滚,避开大斧,眼珠滴溜溜一转,又想到一个主意。
这方队是九人,因先前被他杀死一人,中心出现空当,这里便是这个方队的弱点所在。想到这里,麒麟鬼纵身一跃,以无上轻功自八人头顶处跃入中心,双手一晃,又握住了一对分水峨眉刺。
这人身上衣衫也甚单薄,不知为何竟藏了这许多兵刃。但戎族人可不管他这些,先前那首领见他一跃而入,呼喝一声,这一声极短促,极凶狠,纵是不明白戎族语,也能听得出这一声呼喝中的绝杀之意。
这一声若翻译成汉语,那只用一个字便可概括:杀!
八人同时转身,八柄大斧围成一个圆圈,气势如同雷霆一般,一同向中心的麒麟鬼劈去!
此时麒麟鬼所处空间极小,八柄大斧齐下,几乎已封死了他前后左右各个位置,而这般凶猛无俦的杀招,单是气势已可压倒大部分江湖好手,天下间又有什么人可以抵挡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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