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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对峙

阿晖:

若再留于此地,我便只有两条路好走,要么变成族主和你这样的人,要么就变成你们的敌人。可这两样,我都不想要。

明叔不曾说过无毒不丈夫吗?你或是能成大事之人。兴许我那一套都是狗屁不通,走到别处去照样碰钉子,一辈子也成不了气候。可我只能按我自个儿那一套活,成不成我都认了。

后会无期,保重!

高天

这封信,徐晖已不知看了多少遍,简直能倒背如流了。每看一遍,就有一条鞭子在他头顶狠狠抽上一下。高天的信一如其人,通篇都是大白话,可这大白话却字字珠玑,让徐晖无地自容。

这个清冽的早晨,徐晖在薄纱似的光里醒来,最先想到的还是这封信。往昔岁月一晃打他眼前流过,他惊奇地看着自已和高天无知无畏地长大,在贫寒单调的日子里攫取欢乐。打水仗,摸地瓜,趴墙头偷看王大官人家如花似玉的二小姐。他们曾那样地欢乐过呀!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青春便黯然流逝。原来他躺在司徒家雕栏玉砌、兰芷薰香的床榻上。他一惊,噌地坐起身,房内静谧安详,空无他人。床头齐齐整整叠着一套干净的长袍。

昨夜种种滚滚袭来,瞬间将他淹没。他太阳穴发出咚咚巨响,仿佛有人在狠命敲打他的头颅。那是我吗?那是我干的事吗?锦被滑落,他低头怔怔看着自己赤裸的躯体,不敢相信原来自己竟心存如此恶念,做下如此兽行。

徐晖胡乱换上衣裳,打开房门,鲜亮的空气一下子扑到他脸上,让他躲闪不及。

妙音正打厢房里出来,笑盈盈地说:“姑爷起身喽,妙音这就给阿打水洗面好哉?”

“……你们姑娘呢?”徐晖佯作不在意。

“姑娘一大早起光景就出去喏。”

徐晖松一口气,又患得患失,遂怪妙音道:“你怎的不陪着姑娘去!”

“姑娘说弗用我,她欢喜一个人清静。”

徐晖无意瞥见院角那棵樟树竟纷纷落落掉着枯叶,心里咯噔一下。这棵树是司徒清出生那年司徒峙叫人栽下,为女儿讨一个吉祥如意。在这个春意盎然的清晨,它却开始落叶,似是不祥之兆。

“这树怎么啦?着人来瞧瞧是不是生了虫子。”他吩咐妙音道。

妙音扑哧笑了:“啊哟,姑爷弗晓得,樟树是这个模样。一年到尾都绿灿灿,开春新叶芽冒出头,老叶就变黄,落到地上,新叶才好长出来。”

徐晖略放宽心,又不禁暗自叹息,这树四季常青,却偏偏在春天落叶,心里该藏了多少悲伤。他退回房中,屋子里四处弥漫着司徒清的气息,那淡淡的白芷香,混着线装书的霉味,仿佛司徒清沉默的谴责,无处不在。他走到她常读书写字的扶椅旁跪下身,把头枕在梨木扶手上,一时心如刀绞。小清,你去了哪儿?我这罪大恶极之人,该如何面对你?

徐晖不知司徒清的去向,他心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里他都得不到宽宥。其实他若出门右行,转几条巷子,在香火缭绕的报恩寺里,便能看到司徒清的身影,就像凌郁这样。

这是个绝无仅有的清晨,春风柔煦,晨光静好,凌郁纵容自己尽情享受这段光阴。她差慕容旷去买她最爱的青团红豆糕,指定要九曲墙巷尾那伍姓人家做的。她自己则举步迈进报恩寺高高的门槛,再拜一次佛,请求佛祖的宽恕与庇佑。

刚迈进古铜佛殿,凌郁就望见佛龛前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柔顺的长发解散开来垂在腰间,形成一个单薄的弧。她默默走到近前,待那女子起身,才开口唤她道:“小清。”

司徒清转过身来,见是凌郁,露出浅浅一笑:“郁哥,你这么早。”

“你如何也这般早?”

“早上清静,得与佛祖说会儿话。”

“说什么了?”

“唯愿姆妈和静眉永入极乐,哥哥早日归来,愿爹爹、徐大哥和郁哥你平安康健。”司徒清柔声道。

凌郁的心莫名一抽:“那你自个儿呢?”

“我自己……只求我仍是我。”司徒清淡淡含笑。

凌郁忽而发觉,今日司徒清未缩发髻,却做昔日姑娘打扮。她妆容简素,身上连一件首饰都未戴,竟有种天地初开的动人之美。

“郁哥,”却听司徒清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姆妈常带我们上这儿来吗?哥哥最顽皮,喜欢在长廊上飞跑。他跑起来真好看,像一团火焰。你一直话就少,便只爱一个人这儿看看,那儿敲敲,去后面的梵香堂看大和尚念佛经。”

凌郁的思绪不由随着司徒清飘回儿时去:“只有你最乖巧,跟在义母身后替我们拜佛祈福。拜完了还说,佛公公老这样盘腿坐着多累呀,且让他歇一歇吧!”

司徒清轻轻笑出声,连凌郁脸上都不禁现出了温柔的神情。司徒清看定她:“郁哥,那几年还好有你常去恕园看我。你待我这般好,我永远也忘不了。”

凌郁最受不住这般深情厚谊,仓皇中含糊答道:“是义父心里惦记你,嘱咐我给你送家用。”

“家用只能吊住人一口气,可若没有你跟我说说话,我一个人心上可该有多荒凉。我真想与人好好地说说话。”司徒清轻声道。

孤单寂寥的少年辰光,是她陪伴她度过,亦是她陪伴着她。然而她们毕竟长大了,人一长大就生分,她与她之间,早已隔膜千万重。

我也真想与人好好地说说话,你至少还有他,可我只有我的匕首。凌郁想起昨夜,胸口一阵剧痛,不由冷笑道:“而今你是有夫君的人了,还愁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吗?”

司徒清眉心一蹙,嘴角微微抻动,开口却道:“我看爹爹怕是要北上去找害死静眉的那些人算账。他向来不听人劝,郁哥你,多在身边照顾他些。”

“这个自然。”

司徒清垂下眼帘,向凌郁深施一礼:“郁哥,你自己多加珍重。”

见她如此郑重,凌郁忽有些不安,跟着回了一礼:“小清,你也多保重。”

司徒清点点头,转身走出大殿。凌郁恍恍见她身上附着一股离别的决绝。这念头从凌郁心头倏地划过,尚未及细想,便落进记忆的尘埃里去了。

凌郁回身跪倒,拜她自己的佛祖,把司徒清抛在脑后。对旁人凌郁从来都漠不关心,因为她的心已经被她自己、被自己的痛苦充满,再容不下别的人和事了。

凌郁常常觉得,六岁时的那场灭门屠杀,就像是她生命中的一道门。此前的人生她完全记不真切了,只有些个模模糊糊的碎片。那队蒙面黑衣人从天而降,挥舞长刀:“刷”地划开了她记忆的幕布,露出其下血肉模糊的真面目。她的生命仿佛自那一日才真正揭开。就在那一天她睁开双眼,懂得了什么叫作疼痛。她仰起头来,那个英武而冷酷的男人高大如天地,遮住了太阳的光辉。他携起她的手,带她走进幽暗的人生。第一次抓住这只手,她胆怯而热切,以为自己就要从血流成河之中飞升起来,却不知他拽她往深处泅去,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此刻跪在佛祖面前,凌郁心如明镜,主宰了她整个生命的不是神明,而是她义父的一颗心。而她,必须要从这主宰里挣脱出去。

“这般虔诚,许的什么愿?”不知何时,慕容旷己回到身边。

凌郁起身拂去衣角浮尘:“我愿把这天地看得分明。”

“下场好雨,太阳一出来,这天地就分明了。”

“大哥,”凌郁忽转脸瞅他:“你适才遇上什么事啦?”

慕容旷迷恍地摇摇头。

“那你怎地……有些个不一样……”凌郁疑惑地凝视他。

“哪里不一样啦?”慕容旷低头打量自己,仍旧是一水麻布长袍,背后一张七弦古琴。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清亮悠长,万物安静而热烈地向上生长。若说有什么特别,适才经过巷口时他瞥见一个少女倩影,仿佛似曾相识,那飞扬的青葱衣角,在他心间一荡。那少女低眉垂目,打从烟雾缭绕的寺门内走出。春风吹起她委婉的绿罗裙,她的人便不是在行走,而如同生了翅膀飘飞于天际。

在一个清澈明亮的春日,遇见一个让自己动心的人,如同沐浴一片阳光,乍暖乍凉。

慕容旷放缓了脚步,遥遥望着这少女。她专心致志地走在石板路上,这专心把她同其他人分隔开来,让她虽身处于繁华闹市,却像一支独自绽放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开,那是如此灿烂地盛开,却也是如此寂寞地盛开。

正此时,一队家丁簇拥着几位身裹绫罗的女眷,浩浩荡荡地横插了过来。慕容旷侧身避过去,再抬眼四下环顾,那身影却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见了踪影。他脑海中灵光一闪,蓦地想起来,他确曾见过她。这便是那年和徐晖把臂游山塘时,惊鸿一瞥的那位真正的江南女子。他心上一阵激荡,便想循着她的方向追去。可追过去要说什么呢?他们不过是素昧平生的路人。左右总会再遇见,当他转身步入寺门时,正作如是想。

慕容旷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以为自已永远不会老去,人世永远芬芳满溢。

然而此刻慕容旷并不切实地明白,自己脸上荡漾着的脉脉柔情是为了那个模糊的身影。他与凌郁并肩走出寺门,在河边拣了个幽静处坐下,分吃他买回来的青团红豆糕。

“果然是人间美味!”慕容旷含一口糕团,不由赞道:“一会儿我再去买些个,我娘她最爱这些花色点心。”

凌郁心不在焉地抬头望天。日头高高挂在头顶上,已到了分别的时候。慕容旷再三叮嘱,待凌郁安置好一切,半月后他便回来接她。

半个月,一眨眼就会过去。

然而有莫名的恐惧将凌郁擒住。望着慕容旷挥手远去,那宽大的长衫衣袖和下摆在和风里潇洒地飞卷起来,阳光清透,他仿佛羽化成仙,融进太阳的光辉里。凌郁突然心一抽紧,大哥不会是下凡的天人吧?要知道天上一日,人间已将百年。

春日缱绻,慵懒的斜阳漏进司徒家族最隐秘的书斋里来,连专注于攻城掠地的江南霸主司徒峙都免不了心头痒痒。他眯起眼睛望着窗外摇曳的琼花,心思不由飘远去,依稀回到少年时。他曾是江南最俊厉傲慢的豪门公子,世间万物都不在他眼中。直到有一日他遇上一位少女。那少女笑靥如花,狡若脱兔,只轻蹙眉梢秋波一剪,轻易便俘获了他的心。这许多年过去,他成一方霸主,手握江湖权柄,却偏偏失去了她。唯他自己知晓,她的人仍悄然藏于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

司徒峙是世俗之子,每当他独自忍受相思煎熬,便需温柔谦卑的身体陪伴,以捱过这寂寞岁月。当他拥抱那些美丽的身躯,便汲取她们的青春与活力,经年累月保持旺盛的斗志和力量。

这个春意漫漫的晌午,司徒峙如此思念凌云。当凌郁送来一封林红馆老板娘的邀约,正是此时他所需要的。

司徒峙对林红馆这个地方早有耳闻,素知是间流连买醉的雅致酒肆。他私人的耳目还告诉过他,凌郁时常出入此间,与那俊俏冶艳的老板娘关系非同一般。对此他不过一笑了之,在他看来,少年时正当有几个妩媚情人,留几桩风流韵事。

凌郁呈上书信即刻退下,并未多着一言,只是别有深意地瞅了义父一眼。此刻,这封薰了素香的邀约信笺就放在司徒峙书案上。他抽出信笺,美人红唇般的海棠花瓣便纷纷洒落,引人无限遐想。里面只有一行小字,却是他最欣赏的瘦金体:闻君盛名日久,可否今日别馆一睹真容?妾当扫榻迎之,盼甚。

有佳人相约,至少证明自己光彩依旧。此刻司徒峙踌躇满志,一统江湖,指日可待。用不了多长时日,万里江山都将是他的,何况区区一个女子?司徒峙沐浴更衣,怀揣着这封信出城往林红馆去。

有美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奸计。若是旁人送来的信函,司徒峙笃定疑心其中有诈。然而这是凌郁的一番好意,他即欣然受之。司徒峙对他人索求的是忠诚,可其实情义比忠诚更贵重。他能触到这孩子对自己的一颗真心。他年纪越大,身边的亲人越少,这真心便显得越稀有珍贵,虽然有时候几乎令他畏惧。寂寞漫长的晚上,他最爱和凌郁对坐品茶,看他一对深邃乌沉的眼睛望向自己。这时候他内心深处会生出一股凄凉的暖意,觉得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总有这孩子陪在自己身边。

司徒峙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前去赴约,按照信笺背面所绘简图,很快找到了那片灿烂绽放的海棠林。他一面惊叹这春花之美,一面想象老板娘也该艳如海棠,终日操劳疲惫的身心似乎都变得轻盈了。

穿过树林,林红馆便在眼前,水波荡漾,美轮美奂,熏醉了游人眼目。司徒峙对园林庭院颇有研究,看得出唯有一双慧眼方得如此别具匠心的设计,老板娘的才情可见一斑。

司徒峙虽无猜疑,还是习惯性地先察探了一番周遭情势。左近是开阔的水面和草地,并无人隐藏,也嗅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塞满鼻腔的只有甜甜的春光。司徒峙自嘲地笑笑,这多疑的毛病是如何也改不掉了。他长舒一口气,举步迈入林红馆,准备好好消受这一个明媚的午后。

林红馆中空荡寂静,但收拾得窗明几净,中央木桌上插着一束新剪下不久的海棠花。司徒峙想起信上的话,妾当扫榻迎之,嘿嘿,果然是下了一番功夫。他信步走到插着海棠花的桌前,但见桌上放着一字纸条:劳君稍坐,舞乐即至,借君妙耳。

司徒峙微微一笑,坐了下来。这女子欲说还休,犹抱琵琶,吊足他十分胃口。

这时候传来零零散散的脚步声响,几个布衣男女抱着琴瑟笙箫几样乐器,从后面依次走出,向司徒峙施了一礼,在前排矮凳上分别落坐。他们调准音调,为首的乐师一颔首,一曲古乐轻轻送出,悠长缭绕,向司徒峙款款袭来。

忽而一只水袖射出,仿若云岫叠起,山花盛放。司徒峙眼前一花,只见转出来一位女子,随着乐声翩然起舞。那女子着一袭绣金白色罗裙,皎若云间白雪,而那一头长发便如从云端倾瑶泻玉的清瀑。她拿白纱笼着面,瞧不出眉目,只有在长袖舒展之际,隐约可见羊脂白玉似的皓腕。这一种矜持和隐约无疑比直抒胸臆更撩人心弦。

司徒峙的眼睛再不能从这女子身上挪开。他满心惊奇赞叹,直忘了今时何时,此身何处。原以为来会的是一位风流女魁,谁料想她竟是如冰如雪的世外仙姝。虽然一时不得见容貌,光那举手投足便已令人满怀倾慕。她那简洁的动作里蕴藏着某种强烈的情愫,竟仿佛并不是在舞蹈,却在向他脉脉倾诉,又仿佛将这倾诉之意极力隐忍。

司徒峙心旌摇曳,但不懂得其中含义,只觉得这女子身上有一种气息简直十分熟悉,而另一种气息却又隔绝了这熟稔。两种气息缠绕纠结,令他着迷且不安。他目不转睛望着这起舞的女子,心神恍惚沉醉,直到瞥见从白纱袖筒里探出一把透明闪亮的匕首,才悚然惊醒。

白衣女子飞身而来,匕首直刺向他前胸。司徒峙脑子里嗡一声响,方知中了埋伏,迅即侧身避开。那女子一击不中,翻转手腕,反身刺他肋下。他随手抄起木椅隔挡,扔至适才就座的桌上,打碎了插着海棠花的青瓷花瓶。他不禁有些懊恼,凌郁这十分精明妥帖的孩子竟会受人如此利用。

一众乐师见宾主突然厮杀起来,凶器在阳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吓得抱起乐器夺路而逃。司徒峙亦知此地不宜久留,摸不准屋中是否埋伏了更多对付他的人马。他虚晃几招,伺机飞身翻出窗子,在草地上就势一滚,起身往海棠林中奔去。

那女子也随即追出,树林中两人又厮打起来。掌风在枝干间呼啸,红艳艳的花瓣随之飞离树枝,簌簌落到他们身上。即便恶斗之中,司徒峙仍忍不住暗自赞叹,这白衣女子配上海棠花瓣,一白一红,白就白得雪洁,红亦红得嫣然,真是一幅绝美的写意画。

司徒峙瞧出这女子的武功路数与自己的竟颇为相近,然而却又诡秘凌厉,于寻常招式间生出无穷变化。他心头疑窦丛生。此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设计暗算我?又为何似乎未用足全力?他瞧出附近并无其他埋伏,已有了制服这女刺客的把握,心上一宽,便越发想探知答案。于是他瞧准时机,佯攻对手右肩,趁她专心防守,迅如闪电般地伸出左臂,抓向她面门,把罩在她脸上的那团轻纱揭了下来。她的面目便如云开月明,款款升起于眼前。

两人一时都忘记了打斗,怔怔相对,久久凝视对方。

这女子竟是这般眼熟,那流转的眼波,紧抿的嘴唇,那脸上一股凶狠倔强的神气。司徒峙心头一紧,禁不住脱口叫道:“小云!”

但司徒峙自然瞧出这女子的眉目虽与凌云年轻时颇有些相似之处,可决不是一人。他耳畔轰轰作响,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是迷茫思量,她究竟何人?怎地竟如此熟悉?

那女子只是定定望着司徒峙,身心战栗,终于轻声吐露那几个字:“……义父,是我呀……”

司徒峙心上嘭一声巨响。他看定她,仿佛平生第一次睁眼看她,从前额,到眉目,到口鼻。他终于从这个陌生的妙龄女郎身上发现了他最熟悉亲近之人。

“……郁儿?”他迟疑地开口,仍然不敢信。

这个时刻凌郁已然等待了太久。她终于以本来面目面对司徒峙,把她的人完完全全袒露于他面前,一丝一毫都不遮掩。因为路已走到最终,或已回到最初。

最初的惊骇掀过,司徒峙眼中慢慢凝起浓重的厌恶和敌意。“你竟骗了我这许多年,到今日还耍伎俩来诓我!”

“义父认不得郁儿,因为这些年来义父你从未将孩儿放在眼里心上。”凌郁的心且沉且浮。

“那你今日布下这漂亮的一局,想干什么?”司徒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孩儿只问一件事,当年是谁杀了我全家?”

司徒峙睥睨一笑:“枉你在我身边日久,竟还是这般执迷不悟,自讨苦吃。你要的答案这世上只有我知晓,我却偏偏不告诉你。你能如何?”

凌郁对这个男人所有的怨尤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她蓦地挺起匕首,飞身斜刺向司徒峙。司徒峙衣袖一卷,翻手去抓她手腕。哪知她这一招本就是虚势,白蛇一般从他手心里脱出去,回身直扑向他胸口。

司徒峙惊惧地看着她,不知她从哪里学来了这样厉害的武功,全然出乎意料。此刻出招阻挡已嫌太迟,只一愣神的工夫,透明匕首已逼到眼前。凌郁展开一对白翅长袖,像头雪鹰般地猛扑下来。只是,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就是这点犹豫,被司徒峙抓进眼里。十五年的朝夕相处,毕竟不是虚掷。他算准了凌郁不忍下手,索性不躲不避,挥掌拍向她肩头。

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往往只在一线之间,成王败寇,非生即死,容不得半点犹疑。凌郁的匕首眼看就要划破司徒峙前胸,她心头却一阵惘然,手一颤,推进的速度慢了半寸,司徒峙严威的掌力就结结实实打在她右肩上。她只感到整条手臂一麻,匕首脱手而出,身体弹起来,重重摔到几丈之外。

司徒峙抢上两步,在空中截住匕首,落到凌郁身前,一把揪住她衣襟,执匕首横于她脖颈上,怒喝道:“你竟想谋害我!你个忘恩负义的贱丫头!”

凌郁肩头火烧火燎地疼,心上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舒坦。她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终于都不必再苦苦隐藏。

她深深望着司徒峙:“孩儿怎敢谋害义父。我全家都死了,只留下我一个,我得为他们报仇。求义父告诉孩儿,杀我全家的仇人是谁?”

司徒峙仔细端详凌郁,在她脸上惊奇地发现了自己最喜爱和最憎恶的一些特质,这两相矛盾的特征组合成了一张美丽的面孔。是呀,凌郁原是这样美,她的容貌让他既倾心爱慕,又切齿痛恨。便在此刻,他终于知晓她是何人。人生隐匿的真相充满嘲讽,而自己,竟愚钝至此。他心头一紧,又一沉,咬着牙根狠狠说道:“知道这一家人怎么会遭横祸惨死呀?因为你,全是因为你!你是个受诅咒的孩子,无论到哪儿,只会带来不幸和厄运。”

这番恶毒的话浸入凌郁五脏六腑,与她内心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全家人都死了,为什么偏偏留下我一个?这些年来她不断发问,却没有答案。司徒峙的话给了她一个残忍的答复。她不愿相信,可她惧怕这是真的。她发了疯地想要找到凶手,手刃仇者,以此证明她存在于世间的意义。

“当年究竟是谁杀了我全家?我的仇人是谁?”凌郁红了眼睛,固执地苦苦追问着。

司徒峙一个激灵,往事就含在口中,可他硬吞了回去,冷冷答道:“谁是你的仇人?谁杀了你全家?这一切只有我能给你答案。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等你知道了,便会离开我,去找你的仇人,是不是?真相就在我肚子里,我不开口,你永远都别想知道!”

凌郁全身不住战栗,几乎要撞到透明匕首的刀刃上。那匕首发出瓮瓮的警告声,刀身也随之微微颤动。已经到了生死边缘,唯有拼个鱼死网破!凌郁身体内潜藏的激烈决绝直冲头顶,主宰了她的意志。她眼中射出疯狂的光芒,欲将司徒峙卷入她巨大痛苦和怨尤的核心。

“你不告诉我真相?好,我肚子里倒有一些真相得告诉你!只怕你不敢听!你还在找阿烈吗?别浪费时间了,他回不来了!他永远都回不来了!”她口中喷出邪恶的毒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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