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不过夜,真的是太赶了。
张居正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我还让陛下把给潞王的那套章拿了出来,遇到不想理的奏疏,就往上盖章就是,我在文渊阁弄了个职官表,陛下盖一个章我就给这人记一次,盖九次,就让反腐司查一查此獠。”
“《易》有泰否,泰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
“上之情达於下,下之情达於上,上下一体,上下政如流水,其君臣志同,所以为泰。”
“上下之情壅閼,君上不闻万民之疾苦,臣民不知君振奋之意,上下不交,壅隔之弊,虽有国亦无国耳,所以为否。”
凌云翼是进士,他当然懂,其实《易》这段话说的是否极泰来,夏至最热,慢慢凉爽;冬至最寒,慢慢变热,描述的是自然现象,张居正將他引申到治国,是六经注我。
君臣之间,上下之情,不能做到互通有无,就会志向逐渐疏远,为否(pi),如果没有阻碍,就可以志向逐渐趋同,为泰。
陛下让奏疏不过夜,就是单方面的用力,为了上下之间没有壅隔之弊;但这种事,不能光是皇帝一个人使劲儿,光是皇帝用力,也无法达到目的。
凌云翼在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在他看来,最噁心的奏疏,不是奸臣佞臣奏闻,奸臣佞臣上奏,也是言之有物,最怕的就是那些空话、套话、长篇累牘、很有道理的废话。
皇帝的精力,用到这些奏疏上,简直是天大的浪费,但皇帝又不能不看,而且陛下还给自己设了个奏疏不过夜的规矩,这些奏疏,就变得更加面目可憎了起来。
潞王之前监国的那套章,可以节省陛下的精力,再加上文渊阁搞出来的九章稽查,就可以把那些喜欢说空话、套话,浪费陛下精力的傢伙,彻底找出来,从官僚里剔除出去。
“九章稽查直接杀了,就没人敢了。”凌云翼对九章稽查法,补充了自己的观点,革罢官身把这帮人踢出去,实在是太便宜这些虫豸了!
“凌次辅杀性有点太重了。”张居正沉默了下,这凌云翼在地方杀性重,这入朝后,杀性更重了!
凌云翼的眼神闪烁著几分寒光,低声说道:“他们上这些没用的奏疏,其心可诛!”
“这些个奏疏,空洞无物,甚至咬文嚼字,陛下英明,字字句句都要看明白,就要被这些奏疏活活累死,或者把陛下累出克终之难来!杀了他们,都是便宜他们了!”
“我不能跟你再说了,再说我也觉得要把他们都杀了才解恨,走了走了。”张居正连连摇头,快走几步,不能再听凌云翼说了。
这傢伙的话,越听越有道理。
再听下去,就不是九章稽查法,而是九章天罚。
也怪不得朝臣们百般阻挠凌云翼入朝来,这傢伙这套办法,真的太有蛊惑性了。
“元辅,这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元辅听我一言,听我一言啊!”凌云翼一看张居正疾走,赶忙追了上去,还要兜售自己的杀人论,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搞出问题的人,这套办法,极其具有蛊惑性。
“不听不听。”张居正走的更快了。
张居正很清楚,凌云翼的办法行不通,真的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怕不是人人不敢说实话、说真话了,壅隔之弊立刻就成了,被人头给填满了,君臣情否,则天下危亡。
万历维新,大明言路通畅无比,讲的有道理,甚至可以骂万历万历,万家皆戾,那林辅成说了这句,现在还是御用博士,在绥远查察王化实情。
杀人只会让言路闭塞。
凌云翼无奈,摇头说道:“元辅还是太慎重了。”
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一如往日那般勤勉,但批阅著奏疏的感觉,截然不同,往常时候,他批阅奏疏都有一种急迫感,这种急迫感,让他颇为焦虑,人一旦焦虑,心神不寧,就会易怒。
易怒则昏,在暴怒之下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会后悔终生。
但没有奏疏不过夜这个规矩后,那种急迫感,立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处理奏疏不必过分著急,这就是一天的活儿,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没有那种催人跑的枷锁了。
“臣以为先生讲的有道理,陛下是齐天大圣,这奏疏不过夜就是最大的紧箍咒,念得多了,怕是要一棍子敲死唐长老。”冯保满脸笑容,他的心情好极了!
其实陛下自己都没注意到,最近一段时间,陛下变得有些喜怒无常起来,近前伺候的宦官们,有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前几日,有个御前伺候分门別类整理奏疏的小黄门,不知为何开始打嗝,陛下当时处理了一本奏疏心情不好,只看了一眼小黄门,那小黄门立刻就不打嗝了,嚇得七魂六魄只剩下一魄了。
那小黄门后来找到了冯保,磕了好多头,连遗言都说了,生怕自己明日就被沉井了。
冯保好生宽慰,小黄门才回了魂,过几日见没事,才安了心。
伴君如伴虎,圣上表现出了一些喜怒无常,让冯保格外担忧,他却全然不知癥结所在,无法解决。
张居正到了通和宫,和皇帝大吵了一架,以紧箍咒做比喻,不仅给陛下解了套,还给冯保、宦官们解了套,通和宫的氛围,立刻变成了前些年的严肃活泼,庄严轻鬆的氛围。
“好你个冯保,內外勾结,现在也站先生那头去了是吧。”朱翊钧轻笑了声说道。
冯保知道陛下说的是玩笑话说道:“先生也是为陛下好,臣是陛下家奴,陛下好,万事顺遂。”
张居正闯到通和宫,跟皇帝吵架,吵得叶向高差点跑去入厕,但张居正说的很有道理,心火亢盛则肝气鬱结,必然脾虚痰湿,长期以往,失眠、烦躁必然接踵而至,那人能好才怪。
“就怕这九章稽查法,波及无辜。”朱翊钧有些担忧的说道。
无形的枷锁消失,九章稽查遴选,看起来很美,但伤及无辜,把一些能臣、贤臣给打压了下去或者赶出了朝廷,那就不是皇帝本意了。
“陛下,这九章稽查,其实是二十七章,文渊阁盖了章、司礼监盖了章,陛下不硃批只盖章,如此九次才会筛选出来。”
“文渊阁阁臣是文官之首,宦官有自己的小算盘,陛下是人君,如此筛选,但凡是这奏疏有一点用,也不至於一点用没有了。”
九章雷霆之怒,可不是那么轻鬆可以触发的机制,文渊阁盖了、司礼监盖了,皇帝看过也觉得无用盖了,才算是一章。
在冯保看来,能集齐如此九章的臣子,杀了,都是陛下宽仁。
冯保將张居正的奏疏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说道:“而且这九章之法,不是只有九章,还有六章、三章,一章。”
“一章,是吏部左侍郎申飭少说无用之言;三章是吏部自查;六章是都察院御史纠察;只有到了九章,才是到反腐司。”
“这是一套完整的纠错制度,是先生用三年琢磨出了法子。”
那天张居正光顾著吵架了,九章之法的细节,张居没讲清楚,这就赶忙专门写了个奏疏,请陛下核准。
“原来如此。”朱翊钧把张居正的奏疏,仔细看完后又看了一遍,才確定了《亲政九章疏》的可怕之处,这是一整套完整的纠错办法,防的就是长篇累牘无用奏疏,空耗皇帝精力。
其实触发一章,就已经非常可怕了,来自吏部天官的申飭,无论是谁,都要郑重对待。
反贼走不到九章,反贼要有这种意志,他就不做反贼,而是和高启愚一样,做个能臣了。
“有个能臣,比什么都强。”朱翊钧硃批了张居正的奏疏,情真意切的写了近百字,感谢张居正的辅佐之功。
“黔国公府送了很多翡翠,那全紫翡翠做成的北极天枢星做好了没?做好了,就给先生送去。”朱翊钧琢磨了下恩赏,拿出了內帑里的大货。
巨型满紫蛋面北极天枢星,重达三斤二两四钱,满紫如同玻璃一样,没有多少杂质的大货。
这满紫无的大翡翠,需要两只手才能抱起,打磨的极其晶莹剔透,放在石灰喷灯下,美轮美奐,除了主星外,还有一百零八颗小的翡翠珠,都是一块翡翠上出的货。
日后张居正家里子孙不孝,每一代从上面敲一点下来,也足够富贵一生了。
(满紫北极天枢星)
“陛下,这不是要给元辅的传家宝吗?”冯保低声问道,传家宝的意思是,这块北极天枢星做出来,本来就是要给张居正,不过是要等张居正百年之后赐予张家的恩赏。
这是一张牌,现在皇帝拿出来直接赏赐了。
“你倒是提醒朕了,把北枪上將星的也给戚帅送去,东征136星也一併赏赐下去。”朱翊钧又写了本圣旨,把另外一件相同规格的宝物,赐给戚继光。
戚继光自然也有,文张武戚,左膀右臂,戚家传家宝也做好了,名叫北枪上將星,个头一样大,是满绿翡翠雕刻而成,配有108颗小的翡翠珠。
除此之外,东征英豪录的136將星,也有类似的恩赏。
“怎么不捨得了?”朱翊钧写好恩赏圣旨,笑著问道。
“是有些不捨得。”冯保想了想,如实说道。
如果內帑突然困难,可以把这些宝物换成白银,陛下直截了当就赏赐了出去,这些东西敲开了来卖,怎么也有一千多万银进帐了,运作好一点,几千万银都有可能。
“小气。”朱翊钧將圣旨用印,让冯保去恩赏了,冯保就是再不捨得,有了圣旨,他也必须去了。
冯保摆出了好大的阵仗,把所有宝物放在了车上,招摇过市,甚至还专门在京师绕了一大圈,让京师所有人都看到了陛下这次恩赏的庞大规模,光是车队,就有六里多长。
如此招摇,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绕了好久,冯保才去了全楚会馆和大將军府把恩赏发下去。
“爹,这东西,得值多少银子啊?陛下如此厚赏,这日子不过了吗?”戚昌国有些呆滯的说道:“还是说陛下打定了主意,打算把天下势要豪右、乡贤縉绅杀乾净?”
“陛下要造反了吗!”
“胡说八道!”戚继光踹了戚昌国一脚。
戚昌国,是戚继光最出息的三儿子,今年二十七岁,锦衣卫指挥北镇抚司提刑千户,配蟒玉绣春刀,和戚继光年轻时很像,颇为魁梧。
戚昌国不是没有恭顺之心,是完完全全被震惊到了,翡翠这东西颇为昂贵,都是论厘卖,他面前这个天枪星,三斤多重的宝石,一斤多重的纯金底座。
底座上刻著戚继光百战之功,每一战都详细记录,戚昌国下意识的觉得,皇帝终於要举旗造反了!
这一天终於来了!
戚继光摇头说道:“把东西带上,去通和宫,这么厚重的恩赏,咱家不能要,陛下也缺银子,国朝也缺银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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