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遵陛下教诲。”朱翊鏐俯首告退。
朱翊钧看著弟弟的背影,朱翊鏐在適应自己的新身份,从一个混吃等死的藩王,到一国之主这个身份的转变。
所以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总是会思考许多的问题。
建立一套万世不移的制度,大抵是每个新君的野望,而后在现实中不断的磨平那些稜角。
世间哪来长生法。
“伍惟忠押送到京了吗?”朱翊钧等朱翊鏐走后,问起了那个爱逛青楼的伍惟忠,爱逛青楼就喜欢奢靡享乐,这就是弱点,一切腐化的开端。
广州知府万文卿也喜欢逛青楼,后来他不逛了。
“回陛下,已经到了,礼部左侍郎王家屏想去看看。”冯保提到了座师王家屏的奏疏。
朱翊钧点头说道:“去吧,毕竟师生一场。”
范应期被押入解刳院后,王家屏回京也去探望过,毕竟同门师兄弟,伍惟忠被捕,王家屏还要去探望。
王家屏到前门酒楼点了一桌二两银子的席面,带著去了北镇抚司,这二银席面就是王家屏的送別礼,伍惟忠所犯案件,最少也是流放金池总督府。
踏入北镇抚司的大门,王家屏到了偏房,从食盒里將席面的菜一个一个摆上桌。
“老师。”伍惟忠一进门,看到了王家屏就赶忙行礼。
“坐吧。”王家屏嘆了口气,示意伍惟忠落座,师生相对无言,其实王家屏离开广州时,和伍惟忠闹得非常不愉快,甚至已经撕破了脸。
王家屏反覆告诫,伍惟忠无动於衷,王家屏甚至怒骂伍惟忠这么下去,他必然鋃鐺入狱。
结果今日,果真在镇抚司的天牢再见。
“老师,我还有救吗?”伍惟忠低声问道。
王家屏无奈的说道:“反正你老师我,真的救不了你,若是大司寇还是文成公,我还能上门求告,可文成公病逝,现在是杀星凌次辅做大司寇,很有可能因罪从重,判斩立决。”
“尤其是有容城县之事。”
“哎,悔不听恩师之言。”伍惟忠终於死心了,他还以为自己能靠著王家屏的庇护,侥倖躲过一劫,但看起来,不是恩师不想救,而是恩师救不了。
王家屏能到天牢来看他,已经是情深义重了,多少人对京广贪腐窝案,避之不及。
王家屏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相比较万文卿,我其实更看好你一些,你更加机灵一点,心思也比万文卿縝密,但还是太过於聪明了,以为自己不会有事,高估了自己的毅力。”王家屏嘆了口气,开了一瓶国窖,给伍惟忠满上。
王家屏一共收了两个弟子,万文卿有点木訥,伍惟忠更懂得变通,一个徒弟半个儿,王家屏如果有办法,一定会救这个弟子,但文成公走了,王家屏连行贿的地方都没有。
越聪明,越觉得自己靠著毅力能顶得住诱惑,可以与虎谋皮,越是大胆,就越是容易出事,反倒是木訥的万文卿,现在走得更远。
王家屏和伍惟忠聊了很久,两人没吃多少,也没喝多少,半个时辰后,王家屏起身离开。
“弟子伍惟忠,谢恩师一路庇护。”伍惟忠在王家屏离开的时候,起身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个头。
王家屏回头看了一眼,甩了甩袖子,离开了北镇抚司。
京广驰道窝案已经完全查清,关於判罚,朝中出现了极其严重的分歧。
大司寇凌云翼就一个字,杀。
沈鲤和李长春出面想和稀泥,举了好几个判例,比如前四川巡抚罗瑶、湖广总督任方廉都没有斩,这十二个窝案案犯要斩?
就因为罗瑶、任方廉是张居正的门生,可以免於一死,没有这么深厚背景的人,就该死了?
湖广总督任方廉的案子,其实是整个驰道窝案的开端,到现在没有明確判罚,因为任方廉是张居正的门下,大多数朝臣觉得这么拖一拖,任方廉绝对不会死。
因为事发湖广,这里面许多都是张党,张居正的態度就很重要,但张居正一直没有明確態度,皇帝也一直没有给出明確的圣旨。
这吵吵闹闹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吵到徐成楚、陈末都回京了。
张居正在徐成楚回京这天,把徐成楚叫到了全楚会馆仔细询问了很久,第二天,张居正才上奏陛下:包括任方廉在內,斩立决。
这个表態嚇蒙了群臣,以至於九月初八这天廷议,没一个人討论驰道窝案。
张居正左看看右看看,连杀星凌云翼都不愿意谈,元辅只好自己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容城县之逆举,和京广驰道窝案密不可分,此等逆举,天理不容。”
冯保將奏疏放在了御前,朱翊钧拿起了朱印,看了许久,才轻轻的嘆了口气,把万历大宝盖在了朱印上。
人越老越是念旧,张居正和任方廉这二十八年亦师亦友,王家屏想回护伍惟忠,张居正也不是一点私心没有,他当然有私心,而且他能保得住,他在陛下这里有很多的圣眷。
张居正犹豫了一个月之久,任由朝中爭吵不休,但最终还是在见到徐成楚后,彻底下定了决心。
杀!
贪腐的確不触及死刑,可是刺杀钦差徐成楚这件事,是窝案的一部分,如果不从严从重处置,今天敢刺杀钦差,明天都不知道敢做什么!发行地方宝钞吗!
张居正完全有办法把自己的弟子们救下来,顺便卖一个人情给王家屏。
这个办法,其实很简单,话不妨说,错不妨认。
就是高高举起,要大动干戈,又上邸报,又写杂报,口诛笔伐,还要写奏疏,搞得轰轰烈烈,一副要严惩的样子,把要杀人的话喊出去,甚至可以公审,让人把错认下来。
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等到民愤平息,觉得正义得到了实现,然后就拿出拖字诀。
这个窝案,其实和大多数百姓的利益不相关,等到热闹之后,以查补的名义,不断的进行补充调查,时日一久,上面不问,下面没人在意,就可以悄无声息的把人放出来了。
张居正当然懂这套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办法,他见过很多次,大家也都在用,救人也不一定是要跟皇帝对著干,而是拖著干。
但他最终还是决定杀人,和万历维新有关,不杀,万历维新的成果,不出数年,都要被这帮蛀虫掏空了。
內陆偏远地区靠著驰道分一口开海的汤汤水水都分不到了。
想把分配弄明白,杀就是唯一办法,要不这驰道也不用修了。
“贪腐是不对的,从夏商周开始就是不对的,朕也只想反贪,非要对抗朝廷。”朱翊钧硃批了斩立决的奏疏,没有容城青马桥一案,谁都不用死,但有了青马桥一案,全都得死。
不仅仅是皇权被挑衅,还有反腐事能不能继续。
“陛下圣明。”张居正再拜,九月初十,过了重阳节后一应首恶全都斩首,午门外大刑台公审,凌云翼监斩,其余从犯,流放金池总督府。
在全楚会馆,徐成楚的意见是不杀,因为在他看来,青马桥是一个偶发的意外,尤其是知县本身是要阻止,而非刺杀,只不过下面执行的过程倍之了。
但朝廷最终审判是:杀无赦,这是反覆权衡利弊之后的最终裁定。
“陛下,金池那边不肯要这些流放犯了。”大司寇凌云翼讲了一件事儿,上一次送黄金过来的金池副总兵张聪,找到了刑部,十分委婉的表达了金池总督府拒绝流放犯的想法。
凌云翼想了想,才继续说道:“金池副总兵张聪对臣说:金池总督府现在就像个化粪池,发酵罪犯用的。”
流放金池的罪犯太多了,以至於金池总督府上下都很有意见。
这些流放犯到了那边,既懒惰又丑恶,总是违法律法,要是送些读书人也就罢了,都是些游墮之民、地痞流氓,给金池的治安,造成了很严重的困扰。
张聪真的已经非常委婉了。
“陛下,绝洲大铁岭卫指挥使陈竹上奏,说需要大量力役。”凌云翼没有提出问题不解决问题,大铁岭是一片荒漠地带,到那个地方,不遵守律法也没人管,只要按时把铁矿采出来就行。
“那这次就流放大铁岭卫吧。”朱翊钧想了想遵从了刑部的意见。
不只是副总兵张聪,石隆侯邓子龙在奏疏里也表达了这个態度,不过邓子龙的理由是垦出来的地不够多,送去的吃饭的人太多,粮食不太够用。
“绥远总督潘季驯、绥远布政使忠顺夫人、绥远按察使刘东星上奏问,绥远不闻王化久矣,地偏文教不兴,问朝廷,大学堂是否可宽宥一二,补分录用绥远学子。”礼部右侍郎李长春拿出了一本奏疏询问。
这本奏疏下章到了礼部部议,礼部分歧很大,一方面柔远人的復古保守派认为可以稍加宽宥,以示皇恩浩荡;另一方面,以高启愚为首的新锐维新派,非常反对。
“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这么一弄,怕是差一点考不进大学堂的学子,都是绥远人了,张冠李戴必然蔚然成风。”
“而且,绥远要恩泽,那辽东、吉林、黑龙江、朝鲜要不要恩泽?那云贵川黔要不要恩泽?都来要恩泽,腹地的学子上不上学了?”
“最后,越是恩泽广被,越是不思进取,万历维新,丁亥学制乃是国之根本之策,绝不可大开私门。”高启愚作为丁亥学制的发起人,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丁亥学制万言疏,可是高启愚用了七年时间,一点点打磨出来的,是他从鸿臚寺卿到礼部的敲门砖。
整本奏疏,思考极其周全,各种情况几乎都考虑到了,包括现在绥远方面的诉求,开方便之门。
高启愚一上来就火力全开,直接给出了三条理由,张冠李戴、不患寡患不均、恩情要適度,给的越多越是不思进取。
“这恩泽广被,共沐圣恩,兴文教以固王化,到了高侍郎嘴里,就成了如此不堪之举?”李长春眉头紧蹙,这高启愚的攻击力实在是太强了。
高启愚提出的三条反对意见,李长春確实一个都解决不了,他的思路还是柔远人那一套办法。
“丁亥学制百年国策,国之根本,岂容方便之门败坏?今日绥远以地偏为由,他日,是不是要举孝廉?此门一开,万门皆开,陛下,要是这般做,丁亥学制也不必推行了!”高启愚立刻马上,给出了一个理由。
这方便之门,绝对开不得,这么弄下去,到最后一定是举孝廉,三岁小儿算学名满天下都不算是稀奇事。
“停。”朱翊钧看还要继续爭吵,立刻说道:“此事,依高爱卿所言,不必再议。”
礼部的分歧太大,无法形成决议,送到了文华殿上决议,朱翊钧没有等群臣开口,掏出了朕意已决,直接选了高启愚的意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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