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恨不得将一腔怒火都转移到老者身上。他无法向朝廷、向太后、向皇帝来宣泄他的怒火,甚至不能见到对他施刑的狱卒,所以他只能将这些愤懑和怒意都撒到他所能触及的地方。
“呵——”老人忽然笑了一声,几乎是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让人听了怪不舒服,心口硌得慌。
隔壁间的暗窗是开着的,透进来一缕灰色光线,将牢房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照得尤其明显,随着光柱的延伸,呈条状自上而下地斜插在幽暗的牢房里,好像是天塌了一角,露出一个乾坤洪荒的缺口。
如果这时候使君不是只顾着躺在地上怨天尤人,稍一转头就能看清老者端坐在光柱中的身影。老者很少离开那个阴暗的角落,坐到光线里来,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脸上的表情多少带点阴沉的忧郁。他只是静静地盘坐在那里,没有看使君一眼,仿佛根本不是在和使君说话。但是使君听见他的笑声,心头蓦地发慌。老人的笑别有深意。
“这世间没理由的事情多了去了,谁会在乎多你一个?看看田间辛苦劳作的人,有什么理由受到皇亲贵戚的盘剥?谦卑恭顺的奴仆,有什么理由受到主人无缘无故的责打辱骂?穷人家的儿女,有什么理由被卖到富人家当牛做马,让人糟蹋?战场上的将士,有什么理由为主上的贪功而送命?比起你今日所受的皮肉之苦,这世间不平之事还要多得多、沉重得多,你以为仅仅‘蒙冤’两个字,就能成为你逃避现实的理由了吗?”
老人开始反问,一双眼睛紧盯着虚空的某处,好像正在目睹他所叙述的一切。他第一次在使君面前说这么多话,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忍在心里的话便滔滔不绝地倾泻而出,既是向使君说,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使君一时语塞,陷入沉思之中。
就像老人说的那样,世间不公平的事情数不胜数,多少人因此在苦难中挣扎,甚至丢掉了性命,而他自己不过沧海一粟。但是,这种不公正的遭遇无论发生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不会感到好受的。使君又记起了养父和师祖爷爷的教诲,他不能就这么自暴自弃,枉死在暗无天日的牢里,更不愿让老者轻看自己!
“我从没想过要逃避。相反,总有一天,我会让这些事平冤昭雪。我绝不会向他们低头!”使君忍着剧痛,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老人深深地向使君的方向望了一眼,没有再说话。
牢中又归于平静,像一枚石子投在水面,激起阵阵涟漪之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宁静得没有一缕波澜。
使君浑浑噩噩,不知黑白又变换了几轮。
等使君稍微清醒一些睁开眼的时候,那光柱已经消失了。窗外没有月亮,只有角落里的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晕。
远处隐约传来狱卒们喝酒的吵嚷声,在黑暗中被衬得格外刺耳。
使君非常疲惫,伴着伤痛,却被吵得无法入眠。他在地上翻来覆去,总有往事浮现在目,不胜唏嘘。
外面过道响起很浅的脚步声。有人影走过拐角,拂起一阵风,烛光晃了两晃,又恢复了平静。
接着就听见牢门窸窸窣窣地响,有人轻声呼唤使君。
“任公子?任公子?”
使君先以为自己是睡迷糊了,可仔细一听,那声音又特别真实。他打了个激灵,勉强支撑着坐起来,朝牢门口一瞧,果真是有人在招呼他。此人身披斗篷,颇有遮掩。
待使君挪到牢门跟前,这人揭开斗篷,面向使君,是个白面小生。
来人压低了声音,细声细气又焦急地说道:“任公子近来可否安好?奴才是奉淮南王之命特地前来看望公子的。”顺便举了举手中的食盒。
“淮南王?”使君有些吃惊。这些日子来,淮南王音信全无,使君心想准是淮南王怕他会牵连到自己,忙不迭和他撇清关系,哪里有工夫搭理他?可没想到,兴许淮南王能替他脱罪。
“王爷可有什么吩咐?”使君问道。他觉得淮南王并不只是简单地派人送些食物来。
来人将食盒摆开,里面是丰盛的酒菜。“自任公子出事之后,淮南王寝食难安,无时无刻不担忧着公子的处境,想将公子救出去。只是此事关系重大,着实棘手,以致一拖再拖。前几天检查得严密,淮南王不敢轻易冒险派人来探望公子,以免引起太后猜疑,让公子遭受了不少委屈。这几日一得到机会,淮南王就让奴才买通狱卒来看望公子,并让奴才转告公子,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查明真凶,还公子清白的,尽快解救公子出狱。”来人向使君娓娓说道。交代了一番之后,狱卒来催,此人就戴上斗篷匆匆地离开了。
使君顿时长舒一口气,心中的石头落下一半。想到淮南王在为他奔波,多少也有点儿盼头,总好过在这狱中独自煎熬着。也许淮南王不过是担心使君在狱中禁不住折磨,会把他拖下水,所以这么久才派人来稍作安抚呢!
不过使君也没有力气想太多,自己犹如坠入无底深渊,前途暗淡,事情早已超出他预想范围,他什么都改变不了,还不如先填饱肚子来得实在。
使君苦笑着,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看一看,食盒里依次还有烧鸡、卤肉和一些小菜,满室飘香。酒也是佳酿,格外醇香。
自进了大牢,使君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牢饭本就难以下咽,加之狱卒们故意刁难,饿肚子也就是常事。所以面对这些美食,使君还颇有些馋。
他抓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正要送进嘴里,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瞧了一眼隔壁牢房。虽然老者总是坐在牢房里最暗的角落,但不知道为什么,使君总能感觉到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打量着他。
这段日子以来,老人虽不多言语,对使君也不咸不淡,可使君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没理由自己在这里大快朵颐,却让老人在一旁看着。使君没见过老人的家人来探望,心底里也有些怜悯,于是从烧鸡身上拧下一只肥大的鸡腿来,勉强着走到木栅栏这边,将鸡腿递到隔壁。
“前辈,你也吃点吧。”
使君伸着手,隔壁久久地没有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听不见他讲话。使君觉得手举着有点麻,心想给老人家留一点就好了,不必非要吵醒人家。他这就要收回手,黑暗中却突然伸出一只如鹰爪一般消瘦的老人的手来,一把掐住了使君的手腕。
使君吓了一跳,故作镇定地问:“前辈,你醒了?”
老人灰白的脸已经凑过来,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使君,竟让使君觉得有点儿发怵。
他又硬着头皮说:“吃点吧?”说着把鸡腿往前送了送。谁知老头子看也不看鸡腿,反而一巴掌就把鸡腿从使君手里打落在地。
使君先是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怒意顿生。他挣开老头的手,恼火地说道:“你怎么能这样!我看你年老可怜,这牢饭难以下咽,才给你些吃食,你不要也就罢了,何必这般羞辱人?”
“帮我?你现在是自身难保了,还能帮我什么?”老头子反问一句。
“喂,我好心待你,你却一再讥讽我,我说你这老头子怎么不识好歹呢?”使君怒不可遏,几乎是咆哮着。
老头子却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说:“小子,要不是看在你还有一善心的份儿上,我老头子才不想管这闲事。你知不知道,你住的那间房里,可有多少人是未曾等到审讯就枉死的?”
老头子的话莫名其妙,使君完全不知他想表达什么,脸色也由发怒转而不解地盯着老头。老头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道:“我也见过从这活着出去的,但是要脑子够机灵才行。”
顿了顿,他指了指另一端:“你把酒给我拿过来。”
使君虽不知老头又想做什么,但他的话里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使君趔趄地走过去把酒端来。
老头一接过酒壶,覆手将酒壶倾泻,酒水哗啦啦地撒在地上。
“这可是好酒啊!”
使君心疼这酒,连忙去制止老人。
谁知看似清冽的酒水一触到地上,就“嘶嘶”作响,地上的酒水里竟然冒出许多白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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