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风很快染黄了马场的草地,随处可见黄绿相间的风景。使君从前住在长安城中,很少会见到这样的景象,而现在他可以坐在树下,放眼望去,一片空旷无垠,地平线在无穷尽处和天连成一片——如果没有将自由阻隔在外的那扇大门,或许会更加美好。
使君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的方向,就在他和大门之间的草场上,一只机灵的麻雀正在踱步啄着草籽,小脑袋一上一下的好像拨浪鼓一样,两只乌溜溜的圆眼睛四处瞅着,每当啄食掉一个地方的食物,麻雀就会扑楞着翅膀往前飞几步的距离,正好是朝大门的方向。
使君一直盯着那麻雀,也是因为这个,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向麻雀走去。在大人眼里看来,使君就像一个玩性大发的小孩子,在追逐着一只小鸟。使君有意将小麻雀往大门的方向追赶,但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好像仅仅是为了玩耍,其实他已经紧张得双手不自觉地抓住衣摆。
“别跑啊,别跑!”使君盯了一眼门口,瞧见自己离大门已经不远了,于是他猛跳了一下,惊吓地上的麻雀,小麻雀立马张开翅膀惊慌失措地飞出门口,使君假装追赶小麻雀而去,大叫着“麻雀别跑”,紧跟着冲出了大门。
守门的侍卫先前也注意到了使君追赶麻雀,但显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只当是个孩子无聊时玩的游戏。所以当使君忽然冲出大门的时候,两个侍卫同时一愣,旋即射箭一般地冲了出去追赶使君。
“站住别跑!”侍卫狂追使君,使君也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撒开了脚丫子拼命往前跑。尽管使君使出全身的力气,却还是没能从侍卫手中跑脱。
两名侍卫中的一人首先扑上去,一把从后面推倒使君,将使君死死地按在地上。使君还想继续挣扎,可另一名侍卫也冲了上来,帮忙把使君按在了地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使君让他不得动弹,但很显然使君的行为触怒了两人,所以他们单单是制服了他还不够泄愤,竟然将使君按在地上拳打脚踢了一顿,然后将使君拽回了马场。
作为对妄图逃跑的惩罚,使君被拴在木架上,一名侍卫挥着皮鞭狠狠地抽打着他。使君咬紧牙关,倔强地不肯叫痛,但是他身上被鞭打得皮开肉绽,一条条新鲜的痕迹在皮鞭下出现,每一条痕迹都迸溅出鲜血,混合着他破烂的衣衫,鲜血顺着褴褛的布条流淌下来,染红了使君身上的粗布衣服,一滴滴落在他脚下的地上,将草地也染红了一小片。
秋天下起了毛毛雨,冰冷的雨丝很快就覆盖了使君的身体,和他身上的鲜血融为一体,火辣辣的伤口被冰冷的雨滴侵蚀,疼痛难忍,使君不禁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呻吟声。他想挣扎,却没有一点力气,头颅也低垂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臭小子,让你给我们添乱!看老子不打死你!”侍卫举着鞭子还在狠狠地抽打着使君,使君已经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几声轻微的闷哼。
养马老人蹒跚着从远处走来,他走得很急,在下雨天里步子显得不是很稳,好像随时可能会摔倒。养马老人瞧见了挥鞭的侍卫和受伤的使君,他加快了脚步冲上去抓住侍卫的手臂,出声哀求道:“求您了,官爷,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您就行行好,放过他吧!”
“臭老头,给老子滚开,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教训!”侍卫粗暴地推开老人家。
养马老人重心不稳地摔倒在地,双手和身上都沾上了泥水。他从地上爬起来,完全不顾自己,仍是冲上去抓住侍卫的胳膊:“大人,求您了,求您放过这孩子吧!他年纪小不懂事,您要罚就罚小人吧,不要再打这孩子了,再打下去他就要没命了!”
“老头子,要不是你给我们捅这些娄子,老子能这么麻烦吗?你这老不死的,我看该死的就是你!”侍卫说着,转过身来给了老人几鞭子。
“别打了!大人,别打了!”养马老人倒在地上,在冷冰冰的泥水里挣扎着,身上陆续出现几条鞭痕。
“爷爷,爷爷!”托娅瞧见了这一幕,从远处惊叫着跑过来,跪倒在泥水里抱住老人家。“别打爷爷!别打小哥哥!呜呜……”托娅止不住地大哭起来。
雨越下越大,侍卫抬起手臂来遮雨,又看了一眼使君他们三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一群贱骨头,早晚有你们好受的!”说罢就扔下鞭子,将一位跌倒的老人和受伤的少年,以及一个哭泣的女孩留在雨里,扬长而去。
雨接连下了好几天,一场秋雨一场凉,闷热几乎已经完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秋天的凉意。
养马老人的帐篷里面有简陋的铺盖,能够为使君保暖。只是他们不敢把躺在上面的使君裹得太紧,因为他胸前全是新鲜的伤痕,只要稍微有触碰,就会让他感觉到剧痛无比,即便他还在昏迷中,也能够从他脸上的神情看出他的痛苦。
使君脸色苍白,额头不断地渗着冷汗。
托娅就守在他的身边,紧紧地抓着使君的手,眼里不断地掉泪。
“小哥哥,你不能死啊!你醒过来啊,小哥哥……”
“托娅。”养马老人端着熬好的汤药,掀开帐篷走进来。托娅听到爷爷叫她,赶紧起身迎上去,从老人手里接过汤药,转身放到旁边的矮桌上,又去搀扶着养马老人走到使君的炕边。
“爷爷,你身体不好,熬药的事情让托娅去做就好了。”托娅黑亮的眼睛里面闪烁着银白色的泪光,看起来更加一闪一闪的,水灵动人,带着一股柔弱的美感。
老人家满面担忧道:“爷爷没事,你小哥哥现在很虚弱,他更需要照顾。来,趁药还热着,先喂这孩子喝药吧。”
托娅乖巧地点头,去给使君喂药,但是使君却把嘴里的药水都吐了出来,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不能吞咽液体。托娅吓得连连掉眼泪,不知所措地看着爷爷。
“爷爷,小哥哥他……他会不会死啊……”
“傻丫头,别瞎想,你小哥哥福大命大,一定能挺过来的。”养马老人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难掩担忧的神情。他握住使君的手,又替他擦拭从嘴角溢出的药水。药汁顺着使君的嘴角和脸颊流进他的脖子里,老人擦拭的时候看到使君脖子上的红绳子,有些好奇地牵着红绳把藏在胸口衣襟里面的东西轻轻拽了出去。当养马老人看清楚使君脖子上挂的是半枚古旧的吴国铜钱时,一下子就愣住了。
“爷爷,这是什么?”托娅红着眼睛,不解地看着老人。
养马老人敷衍着答道:“没什么,就是一枚‘洗儿钱’而已。”说着,他赶紧将那枚“洗儿钱”塞回了使君的衣襟里,还下意识地用手拍了拍使君的胸口,好像这样就能感觉到那枚“洗儿钱”的存在。
使君这一躺就是整整一个月。过了初秋,天气越来越凉,这对使君的病情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的身体忽冷忽热,始终徘徊在生死边缘,到今天使君也还半醒半昏迷。托娅越来越担心他的伤势,感觉到使君呼吸微弱,托娅着急起来。
她紧紧抓住使君的手,似乎在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来温暖使君的手,带着哭腔叫喊:“小哥哥……小哥哥你不能死啊,你快醒过来,求你了,小哥哥……不要、不要死……”
“咳咳……咳咳咳……”使君忽然开始咳嗽起来,身体也跟着剧烈地颤抖,身上的筋脉血管都要跟着痉挛起来。
托娅努力想摁住使君的身体,让他保持镇定,可没想到使君咳得越来越厉害,竟然硬生生地从喉咙里喷出一口血来。鲜血溅落在灰白色的被子上,开出一朵血红色的花朵来,就好像多年前在悬崖绝境边上,英卓吐出的那口血一样鲜艳夺目。
“小哥哥!小哥哥你怎么了?你不能死啊,不要死!”托娅拽住使君的身体,拼命地摇晃大叫。养马老人也听到了托娅的哭喊声,冲进帐篷来,检查使君的身体。使君颤抖得厉害,身体越发僵直,仿佛已经濒临生命的临界点。
“托娅,去拿热水进来,快!”养马老人急忙吩咐,准备热水、手巾等等,可使君身上冒出的冷汗接连不断,热毛巾也不能让他好过一点。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和冰冷,好像散发着来自森寒的地府的气息。
“爷爷……小哥哥他……他会死吗?”托娅含泪望着老人,绷着自己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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