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使君踉跄地沿着道路边缘走着,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去哪里。伍宅被捣毁、赊贷行被封锁、少年帮被围剿……所有以往使君熟悉的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他想要救父亲,就必须回到长安去,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如果他往回走,只怕还没进城,就成了官府的囚犯。
使君觉得自己应该先避过这一阵子风头,再想办法打听父亲的消息,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根本不听使唤,他努力想要辨别方向,可是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无比陌生,就连长安的方向都找不到,氤氲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静谧,只有风吹着树林的沙沙作响。使君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好像走进了没有尽头的虚空,怎么也走不出去。可是他不允许自己流泪,脸上偶尔有冰凉的液体滑过,他也坚决地抹掉。
这样走了不知道多久,使君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气已经耗尽了,他的双腿颤抖着,不肯再往前挪步,就连脑袋里也是晕晕乎乎的,控制了他的思考。他越是努力想要清醒,想要往前走,身体就越是跟他作对,最后他两条腿打架,摔了个跟头,整个人骨碌碌地滚下了旁边的坡地去。使君惊恐地叫了一声,拼命想抓住旁边干枯的野草和尖锐的石块,但除了在手心里留下更多的伤痕,他什么都抓不到,最后“噗”的一声滚落到坡底,狠狠地撞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使君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身体蜷缩起来,用一只手捂住腰部剧痛的地方。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让他想家。他吃过的这些苦头,是从前都不敢想象的,但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不容任何人力改变。使君知道自己不能在这时候表现出软弱,他对着猴子叔的遗体起了誓,他要好好地活下去,不可以辜负猴子叔的牺牲!
就在这时,使君的眼角瞥到了一丝光亮,好像是一盏灯笼的光,在不远的地方一闪一闪的,像星星一样。使君打了个激灵,他想自己或许能找到一户人家,悄悄借用一下他们的柴房,至少也比这赤裸裸的秋夜要温暖一些。
使君想着,就挣扎着爬起来,扶着旁边的树吃力地往前走,慢慢地接近了那光亮的地方。使君看见一圈围起来的篱笆,前后望不到头,漫漫地延伸着,不知道中间围起来了多大的地方。但是那里面发出的光亮,足以吸引使君鼓起勇气踏进这未知的地方,现在没有什么比黑暗更让使君感觉到可怕的了。篱笆很高,使君拼出吃奶的劲儿也翻不进去,反而“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脊背又遭了重重一击。
使君疼得龇牙咧嘴,躺在地上起不来。可是他斜眼一看,就瞧见旁边的草丛里掩映着一个狗洞,正是开在那截翻不过的篱笆上。使君翻了个身,咬紧牙关,从狗洞爬了进去。就近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马厩,使君便溜到了马厩里,蜷缩起来躲进了食槽下面。
冰冷的夜就在马厩外面无限蔓延,马厩里面却要温暖得多,或许是因为这里是那些被圈养的马儿的家——家,这个温暖的字眼,足以安慰此时的少年心。使君实在是累坏了,抱着自己的膝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直到他被一阵响动声惊醒。
使君经历了这次追杀,如同惊弓之鸟,稍微有一丁点儿响动就能扰乱他的思绪。尽管他很疲惫,仍是像一头机警的猎豹一样盯着周围的动静,不敢有丝毫差错。夜很安静,马厩里的骏马偶尔喷个鼻息,就像是催眠一般,使君昏昏沉沉地又要睡过去了。
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让使君刚刚放宽松的心弦蓦然紧绷,他几乎就要跳起来了,但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更紧地缩成一团,好躲起来,不能让人发现他。
食槽边的马低下头来嗅着他。
弄出这动静的是站在食槽外面的一位老人,花白胡子,弯腰驼背,似乎是历经了沧桑的人,他的每一根皱纹都像在讲述着一段往事。可是在这安静无人的深夜里,他也只是安静地站着,往食槽里添着草。
末了,老人喃喃地说着:“好马儿,多吃点吧,这大汉的江山,还不知要多少场战争才能稳固,说不准哪天你们就上了战场,还能不能再回来就难说喽!”老人忽然注意到马儿低头往食槽下面嗅着什么的动静。老人养马多年,对这些马儿的习性极为清楚,一下子警觉起来。
“巡逻的守卫就在近处,只要我老头子稍微喊一声就有人过来,不管阁下是什么人,奉劝你一句,这皇家马场不是尔等可以随意来去的。你若是识相,乖乖离开,老头子也不想平添杀戮,否则,你今夜恐怕走不出这马场!”养马老人一边用威胁的口气说道,一边往后退了两步,用手悄悄地摸到腰部,借着淡淡的月光能够看到他腰上挂着一把小巧的弯刀。
可他站了一会儿,发现食槽下面的人没有一点动静,一时感到奇怪,不禁往前走了两步。不过老人足够小心,他怕这只是对方的诡计,引诱他上钩,然后再攻击他,借此来逃脱。他从一旁绕过去,慢慢地靠近食槽。
马厩里很黑,只有一点点月光照进来,而食槽下面刚好是盲区。养马老人手里的灯笼也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区域,所以他往前挪动得很慢,一步一步小心地靠近。到了一段距离的时候,养马老人把灯笼往前探了探,灯笼光蓦地照亮了食槽下面。
被惊动的使君突然从食槽下面蹿出来,企图推开养马老人夺路而逃。老人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手里的灯笼也掉落到了地上,那灯笼里的烛火随着灯笼的滚动不停地摇晃,最后点燃了灯笼,唰地烧了起来。
养马老人惊魂未定,意识到有人从食槽下面跑了出去,赶紧转身去追。
“别跑!”养马老人大声叫喊。不远处巡逻的卫兵听到叫声,立马朝这边赶过来。
使君慌乱中朝马厩深处跑,发现前面无路可逃,只好又折返回来,想要冲出马厩大门去,谁知他一转身就和养马老人扑了满怀。养马老人将使君逮了个正着,正要大声叫人,却发现被抓住的人比他矮了一个头,再借着月光仔细一看,竟然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脸上还带着惊恐不安的表情。
养马老人一下子愣住了,到了嘴边的叫喊声也硬是咽了回去。
“老头子,发生何事?”赶过来的官兵站在远处冲养马老人大喊。
养马老人一把捂住使君的嘴巴,怕使君慌乱中大喊大叫,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使君,背对着后面的俩官兵。马厩里很黑,官兵从远处看不清楚马厩里的具体情况,只能听老人说。
老人大声叫道:“啊,没事,没事,官爷,就是马儿受了惊,小的给看看就好了。”
“马受惊?那你好好看看,别给老子出什么纰漏,不然有你好受的!”官兵说罢,就骂骂咧咧地结伴离开了。
老人松了一口气,放开怀里的使君,使君也蒙住了,大抵是没有想到老人会保护他,仰着头呆呆地望着养马老人,脸上却还带着惊恐不安的神情。使君紧绷着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这让他累坏了,满脸疲惫,让人瞧了也觉得心疼。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如此狼狈?”老人小声地询问使君。
“我……我……”使君垂着双手放在身前,十指用力地绞在一起,指头都绞得发白了。或许是这一天过得太过疲惫,虚弱的使君还没说完整句话,就眼前一黑,栽倒在老人怀里,晕了过去。
天是混沌的一片,远处的天色灰灰的,看不清楚是否有星星,但仍有一点亮光照在使君眼前。那一束有些惨白的光,笼罩着不远处的宅子,里面传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爹!伍爷!无伯父!郭叔!无瑕!”
使君脱口叫出一连串的名字,想要冲过去寻找和保护自己的亲人,可他无法动弹。使君拼命挣扎,双眼含泪地望着那惨叫频传的方向,他知道他的亲人们正在受苦,他们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他们需要他的保护,但他却没办法挪动一步。身体上的束缚,还有灌了铅似的双腿,几乎让使君抓狂了,眼泪不可遏制地喷涌而出。
“救救……救救他们……不要,爹,无瑕妹妹……不要!”
一股坚定的信念伴着心底撕开一般的剧痛,将使君从噩梦之中拉回来。他蓦地睁开了双眼,躺在炕上急促地喘着粗气,好半天才稍微缓过神来。这时候使君开始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他在一间很简陋的帐篷中,坐在干净整洁的炕上,身上也换了一套干净却稍大的衣服,他整个人都裹在舒适暖和的被子里。
使君努力回忆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以弄清楚现在为何身处此地。就在使君的脑子里有了点印象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使君没来得及做更多的反应,只是扭头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异域服饰的小姑娘,大概十来岁的样子,和无瑕的年纪差不多。不过使君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相反,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许是因为那段惨痛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或许是刚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他还没有摆脱那场梦魇的束缚,使君显得有些惊恐。
可那小姑娘却惊喜地笑了起来,端着手中散发着腾腾热气的药碗走过来:“小哥哥,你醒了?”
使君睁大眼睛不明就里地看着小姑娘,那一张有着健康的小麦色肌肤的脸蛋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镜闪着非常明亮的光,使君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就觉得那像是两颗夜空中的星星,镶嵌在只属于大草原的澄澈天空——直到后来,使君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产生那样的感觉,其实小姑娘那一身胡人的衣服本身就带着一股浓浓的大草原的气息。
使君有点糊涂,自己这是来到了草原上?但很快他就知道并不是,因为小姑娘叫喊过后没一会儿,紧跟着进来了一位穿着汉服粗布衣的老人。使君认得老人,是那晚上在马厩发现他并且保护了他的养马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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