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炎觉得自己快要饿死了,他倚靠在嘉惠坊和安乐坊中间一条狭小缝隙中的一处柴草堆前,双腿伸平,双臂下垂,抬头仰望着两堵坊墙切割出的狭长天空,双眼空洞无神,张着的大嘴里,仿佛有白色的灵魂液体正在慢慢流出。
他不是没有去做出各种努力和尝试,什么护院镖师、跑趟小二、力师扛夫,只要他能想得到的营生他都去尝试过了,但是反反复复所有店家不论是态度好也罢,差也罢,就是两个字:“文牒?”
南陈朝廷战阵不如金国,守城却是强项。要守城首要紧的事情之一就是严防细作。这长江沿岸有数的大城魁首,又隐隐是未来帝都候选的江宁城就成了反细作工作做得最好的城市,没有之一。
江宁府规定,严格审查进出人员身份,不过,那些守城的兵丁思想麻痹执行不力,放进来个把人也是难免,至少他们没有负责的可能,谁知道哪个天杀的是哪个兵丁放进来的?但是商户却不一样,江宁府对守城难卡也是早有认识预见的,所以对进入城池落脚工作的人要求就格外严格了,想要做工打杂、打尖住店、买卖田产房屋、子女求学、嫁娶丧葬的,等等事物,必须严格按照文牒身份核查。非江宁人士有上述行止的需缴纳一百至三百两的押身钱,无不法事物,一年后返还,女子减半。有违反此法,或雇佣非江宁人士不上报,不批备的,根据情况严重程度,商家罚款停业、田产买卖无效且没收标的,等等处罚极其严格。所以那些有雇佣需求的商家可不敢拿着自己的店铺买卖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冒险,谁知道有没有竞争对手或者眼尖的什么人拿着这条线索去江宁府领举报之功的十两赏银?
至于江宁府将这些收上来的银子是不是自己分了,人们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分了今年的银子,明年交还时,还有新人进城,又或者随便挑个错处,罚扣一部分,也是有的。所以江宁施行此法之后,虽然治安好转,但是一来外来人口骤降,劳动力奇缺,二来所有商业活动都因为这条法令而沉珂迟缓,三来这多出来的明面上的成本又会转嫁给所有江宁的百姓,所有人都苦不堪言。江宁府对收上来的商税大幅减少摸不着头脑,但是这商税既然是交给国库,多少又与自己有几分干系?账本在那里放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真要是有上峰前来诘问,自己自然是问心无愧的。
就是因为这种情况,章炎实在是找不到能糊口的工作,他甚至一度想到出城去随便靠身当个佃户,起码有口饭吃,但是他不确定当佃户是不是也要文牒?八成也是要的吧。
他身上仅有的几两银子在物价腾贵的江宁很快就蒸发掉了。他吃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个白面馒头,那是他最后的两个铜钱了。坐在地上的章炎想起自己放走的马匹、扔掉的匕首,有些后悔,又拿出写着章字的玉佩,看了看。他曾经去当铺尝试当掉这玉佩换些饭钱来应付,找不找的着生生父母又如何?自己要是饿死了,又有什么意义?还是先看眼下吧。可是谁知,那当铺活计竟然也是大摇其头,问章炎要文牒才肯抵当,搞得他一个脑袋两个大。
章炎咬了咬玉佩,这东西果然是不能吃的,他嘿嘿笑了笑。
还有件事他有些后悔,昨日他在金泉坊门口早市游荡的时候捡到个白蕊黄菊遍地莲花样的荷包,拿在手里捏了捏就知道里面有银子。可是那荷包背面却绣了个小小的闺名,章炎知道这定是哪家姑娘遗失的,虽然自己饥饿难耐,还是耐着性子在原地等待失主到来。不多一会一个肥肥胖胖好似母猪直立行走的中年油腻大妈就寻了过来,看见章炎手中荷包,一把拿过来做了个敷衍的万福,扭头就走了。
章炎心想,要是用昨天捡的荷包里面那点碎银子买几个大肉包就好了。
又有一件后悔事想起来,章炎自己何必来着江宁,早知如此,还不若随便寻个小县城,必然更好过活,唉,只是现在,让他起身走到江宁南城门,恐怕他也是力有未逮了。
胡思乱想之间,一个四十五六岁上下的仆妇手中拿着一个秃毛扫帚驱赶章炎:“臭要饭的要死死远点,莫在我家门口添晦气,滚、滚!”
一个仆妇手里的扫帚能有多大力?可是章炎艰难的爬起来,那一下下扫在自己身上的扫帚枝条,不仅让他觉得是千刀万剐一般,还让他的内心里的自尊正在被扫帚化成的千万支箭矢不停洞穿,射成了一只流血的刺猬。
他拖着缓缓的步子,看着围观在嘉惠坊南院的众人,他们正欢声雷动,雀跃不已,也不知他们高兴个什么劲,章炎扶着墙,耷拉着软软的身子,从人群边缘滑过,漫无目的在江宁城中游荡。
不知过了多久,向南一直走去的章炎穿过了秦淮河上的饮工桥,看到一座破旧的寺庙,他转到寺庙正门,看见门匾上写着戒墰寺三个大字,便艰难的爬上寺庙门口五六级坑坑洼洼的台阶,倚靠着寺门坐了下来。他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城墙,内心一片平静,又休息了许久,伸手尝试去够那门环,却再也无法站起来,只得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拍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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