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奇屋

最新地址:www.biqi5.com
比奇屋 > 知天命之年 > 第三十六章 情殇

第三十六章 情殇

我的病情,已发展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整日迷昏捣眼,气若游丝,阵阵痉挛般寒栗,如大脑缺氧,血液少钾。母亲说:“三子,我找算命先生给你算了,说你多半得的是邪病,实病也有,再动一百刀也没关系,有病得治,不能在家就这么糗着,一是马上到医院在动一次刀,二是实在就懒不愿动弹,先用艾蒿水擦擦身子试试看,妈在给你扎个玩意儿,烧点纸试试看,没见端午节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艾蒿吗?传说艾蒿能驱邪祛病。”

母亲原先是最不迷信的,见了爻卦算命的就骂,更不信邪,不知怎么了,如今竟变成这样?

有说人在病入膏肓时是不做梦的,因为这时的魂魄已被小鬼用锁链拴住了,正走在半道上。我每天都有梦,只是清晰度不够,似梦非梦,一塌糊涂,醒来什么也记不清了。也许小鬼们见我面目疑是他们同伙,迟疑不决难以下手?也未可知。可最近,我做的梦像满是雪花点跳跃的电视安上天线盒一样,一连几天似乎都做同样的梦:街道上人山人海,每人手里都攥一束花,有黄色,白色的,随着吹吹打打,人们扭起了大秧歌,一位老婆婆从秧歌队中走来,面无表情送我一束白色的花,那花很白,忽然变成了各种颜色。那位婆婆是上天派来的神仙吗?送来一束变色花是普度众生治病救人的吗?……

巫智文来了,凝视我很久才开口说:“好久不见,你怎变成这个样子?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是不是身体不好?那就得尽早去看病。”我见他也不像好样,眼圈发暗,显得很憔悴。

我同他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没有进酒店喝过酒,没有进茶馆聊过天,只有在一起谈论知识方面话很投机,滔滔不绝。他很有内涵,每次见我,提杨秋雪的情况只一点而过,绝不问这问那,其实他那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

“你的脸色也不好,是不是也有不顺心的事?我现在已病入膏肓了,人有生就有死,谁也逃不过鬼门关,这是自然规律。”

”我知道你跟杨秋雪的关系,你们在青年点一起复习考过大学,直到现在还是非常要好,只是我不明白了她三十了仍不肯找对象,你都中年人了还是单身,你们俩呀,我看都不是正常人,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当初不认真做做你的工作,促成你们的天赐姻缘,唉!悔之晚矣,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我猛一怔,顿时感到了情况不妙,春夏之交,广场事件......

“什么意思?!此话怎讲?杨秋雪她还好吗?她一定过得很好对不对?她不是留校当助教了吗?你说过的!现在应该是副教授了吧?人生的路对她那么美好,她会珍惜的!是也不是?!”

“可我不能不告诉一个事实,杨秋雪在这次广场事件中罹难了,她本来是有机会逃到国外去的……”

我做过很多次噩梦,醒来发现都不是真的,我多么期望这仅仅只是个噩梦!然而,眼前这一切明显躲不过事实,巫智文的眼睛,已证实了这一点。我浑身一阵趄冷,头皮发麻,便满脑子响起了“呼隆隆”的声音,突然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阴曹地府里的牛头马面无奈我何,死神渐渐离我远去了。

我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家人们都长长嘘了一口气,“好了!这次真是捡回一条命!二姐轻轻告诉我说:“好险呐,你做了八个半钟头手术,上手术台前,大夫说送来晚了,再晚一个小时,恐怕下不了手术台,如果得的是癌,就别费那一刀了。简直把人吓死了,开刀后,才发现不是恁种病,就是结石多了,胆囊坏死,胆汁不通给堵的。”大哥说:“你从小就古怪,病得在谁身上,谁遭罪自己知道,还用别人盯溜看着?这回幸亏你同学在场,是人家跑回单位要了辆车,第一时间送你到医院的。”

巫智文就在眼前,站在他身旁的是杨秋雪的姐杨夏莲,我冲她吼道:“你!杨秋雪从小被人欺负,没见他头上有血吗?干吗还要打她?!”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哪儿是打她,我那是疼她,恁时她才七岁,还那么小,就……”她已经是泣不成声了。我把头缩回被窝里,泪水是咸的。

恍惚中,呼隆隆猛冲过来的坦克向我扑去……我一阵眩晕,睡过去了。

不知哪根神经触醒了我,只见窗外已放明,室内的日光灯仍然亮着,眼前一片白色,墙壁是白色的,连在这里进出走动的人也是白色的。这儿是哪儿?我动弹不便,浑身上下满插着管子,并附带着引流口袋。我怅然若失,如丢掉了所有家当,并永远丢掉了一个知心爱人。我欲哭无泪,像大旱,干涸的泉水见了底,只想睡回去,睡回“温馨小屋”,一张书桌,一支蜡烛的情景中去。果然,我睡过去了,而美好的梦,一个也没有,只朦胧中隐约听到四轮子车隆隆推进,伴着“打饭喽!”的吆喝声,这是医院里熟悉的节奏,与那毫无规则“隆隆”冲进来的坦克声,有着截然不同的显明比照。

接着就该是换药布,打吊针的时间。这是一家上级市有名的大医院,《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这里的大夫,教授医术高超,名不虚传,那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文雅的赵教授,带一群医护人员围在我床边,掀开被子,撩开我上衣,对那些人讲解说:“这位病人,送来时已经休克,奄奄一息快不行了,他曾动过一次胆结石手术,这个手术很不成功,我敢断定是赤脚医生干的,造成胆囊坏死,形成肝胆管,肝总管多发性结石,我为了救命,在手术中给他做了摘除胆囊,切除部分肝的决定,在插管引流过程中,我做了医术上的精心安排,把胆管,肝总管衔接起来给搭个桥,然后接入十二指肠内,主要为了疏通胆汁,起到排石作用。这位患者很特殊,肝是窝瓜形的,肝胆管全部堵满了结石,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活的,我花了八个半小时一点点抠也没整干净,起码还有三分之二结石在里面,只有靠引流起作用了,这个引流管可以说就是他的命,不到时候绝不能拔,可能要挂一辈子。”

病房很阔,也是置八张床,在这里住着的患者,基本都没有胆了,也是挂着管子,啷噹个塑料口袋。我住三床,大夫查房,护士打针时,也不叫名字,直呼,“三床!”护士显得很啰嗦,每天做记录什么都问,“三床!进食了没有?大小便几次?胆汁放出多少?通气了没?”有的患者兴许刚住院,不懂就直言不讳,“什么叫通气?”护士说:“放屁!”

进到这里,大家都属共患难的病友,没有隔阂,挂着吊瓶,也相互搭讪,大骂贪污腐败,发泄对现实不满。我说不出话来,似被上天罚做个哑巴。大家都悄声议论道:“这人怎像块木头,整天死板着个脸,也不说话,悲凄凄哭咧咧的样子,真够人愁的。”

四床是唯一没有挂管的患者,却被切除了胃,脸色蜡黄,胡渣也显得弱不经风,从其他病友闲聊中,我得知他得的是胃癌,老伴整日陪他。这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老伴是中学教师,他是高中学校校长,因在评论天安门广场事件中没有发挥好正能量,思想倾向于学生,被退出二线,一股火得了癌症。家人不敢吐露实情。哄他说是胃溃疡,只做个小手术。他老伴风趣幽默,对提着口袋走动的人都给描述得很生动,五床姓黄是位会计师,梳个背头,行方步,她说这人像旧社会的纨绔子弟,横行乡里,寻花问柳,提个鸟笼子那样子。说七床小胡,像过去给人看家护院的走狗,跨个匣子枪。大家都笑了,她却偷偷抹眼泪。

八床孔教授,举止儒雅,很有思想,说话很尖锐,说腐败的泛滥滋生,源于政治制度,别的先进国家,推举领导人都是四年届满一大选,干得不好赶紧下去。咱国家是终身制的,搞一言堂,干到七老八十连话都说不囫囵了,也不挪地场。人得按自然规律做人,做事情,无论年富力强时多么精明强干,到老了总会有犯糊涂的时候,犯了大错就会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载入史册的。

六床是从农村来的,病情很重,患得是膀胱癌,插着尿管,由两个女儿护理,轮班伺候翻身,擦屎抹腚。老大老二闹不和,常为伺候老爸不到位而呶呶不休,吃饭时,两个馒头三人吃,一个给老爸,另两个两人掰半分着吃,分得不均匀便合?眼。病友们见状,都把自家送来的饭食先拨一些给他们。

一床老王也是来自农村,生活很拮据,陪护他的老伴不舍得吃,每次只打一份饭,拨两份,自己吃少份。老王气的直骂,“你个贱货!咱来这儿不能在吃食上找补差,虽然穷,不求吃好,旦求吃饱,你在造倒了,还得用我伺候你不成!”

我的心如醋泡过似的,见不得这些,便不由自主地拿出一盒午餐肉罐头给他俩吃,这些好东西都是家人或亲属捎给我的,一般自己舍不得吃。老王老婆给打开,撅一筷头尝了一口,说:“这罐头真难吃,哪儿有什么肉,全是粉只子。”

七床小胡像受了些刺激,常把钱包镶嵌的一张姑娘照片递与人看,“这就是我以前处的对象,长相不错吧?”他常对着相片,目不转睛地唱,“姑娘姑娘你变了心,你跟那别人结了婚,天涯海角难找寻,怎能叫人不伤心,”这是青年点末期流行的一首歌曲。这小子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束束鲜灵灵的百合花,用两个罐头瓶盛水滋养着,一瓶放在自己床头柜上,另瓶给六床放到床柜上,说这花能净化空气,给两个妹妹带来好运。六床因欠费过多交不起,医院已下通知,再不交齐就给停药,爷儿仨连夜逃走了。

小胡起床跳起来大叫,“哎呦妈呀!我的钱包哪儿去啦?!”一床老婆说:“别找了,必是你摸人家二姑娘了,遭报应了不是?”

我的病情逐渐好转,皮肤已变回原样,有了知觉,浑身不疼也不痒了。

这里的伙食很清淡,这回豁出去了,出去吃顿油煎包,再看看外面的世界。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