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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三奔大学梦

贾茂盛是从农村靠他哥关系当工人的,看货时精神十足,两眼藏在阴暗处,放出绿光。

看货站这活,确是需要信得过的老实人去干,把卸来摔落的散箱特供货,仔细认真地归纳一起,然后用毡布把货摊封闭住,等车往回运,如果是监守自盗,钻进毡布里,把高级烟酒往兜里揣,也无人知晓,查数时,可打入损耗。贾茂盛死盯别人,我衣裤兜本空空如也,有时也被他灼得发烫,而他,上班时很苗条,下班时却是胖胖的。

我每晚都有梦,几乎梦的内容大径相同,都是很巧妙地混入大学教堂,明知自己是冒牌货,还要装模作样跟杜瑞章强挤一个座位,与他谈笑风生,共同哼唱校园歌曲。还一次梦见被老师薅了出来,说:“这里不兴滥竽充数!”然后取出一只笛子,我接过起劲吹……,梦里,像一篇杂乱无章的日记,也像一卷相机里的胶片,模糊不清。我白天浑浑噩噩,食不甘味,只有在夜里的梦,可以带来些许欢愉。我买来很多有关《高考复习指南》方面的书籍,近于购书狂,不看内容不分质量,凡书上面印有“高考复习资料”字样的书,都掏钱去买,爱不释手,深思熟读,尽管有的书内容空洞,枯燥乏味,也不舍置入公厕里。

过了年一开春,公司大院一片萧条,年前的紧张忙碌热闹的场景,像被一阵飓风刮跑了,连人们上班时,都显得漫不经心懒洋洋的。工作量轻了,领导便组织开会,结合当前形势,讲改革开放,发展城市经济,搞好“五讲四美三热爱”,书记讲完经理讲,经理讲完部门头头作补充,从文明礼貌讲到不准随地吐痰,就差讲不准随地大小便了,啰哩啰嗦没完没了。离下班时间差不多了,轮到职工讨论,如果都闭嘴不吱声,兴许会宣布解散,可以等下班铃声响起前那一小会儿放松下精神,偏有保管员大彪霞子口无遮拦,“俺就不懂了,什么叫优质服务唱收唱付?人家来进货,我们只管收票付货,干嘛还要唱?就算唱也得给个曲子吧?”另个说:“这还不容易,把会唱的歌词改了,就像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给改成‘大老婆子爱唱歌,一唱就是一大箩。”麻组长说:“恁成甚玩意儿了,我理解这个唱不是叫你唱歌,是指服务态度,对客人不说粗话,不吊脸子,要笑脸相迎,说话要有深度,体现有文化有知识嘛,就像药瓶说明书,标上一日三次,每次一片和一日三次每次零点五克,学术含量就大不相同了。”滚他妈的学术含量!纯是故弄玄虚,我爷爷吃药,见那个零点五克瞪眼不敢吃了,非叫用小秤约约。”

开会学习频率高了,公司的版报量也随之加大。我去找娄书记评理,“年前讲好了,你罚我写版报就当写检讨了,可这检讨也该有个度吧,都快写成书了,哪有检讨写这么长的?”娄书记呷了口浓茶,用手指顶了顶镜框,透过眼镜的玻璃斜乜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年轻人怎恁没礼数,进领导办公室不知先敲门吗?冲你说的那话,就知你是个不求上进的人,想想吧,扎在板凳上居高临下,你在上面写,下面很多人都在仰脖看,多展扬的活儿?公司有多少人想干还干不上呢。看来,你这人反向,跟正常人两样,公司缺个打更的,想干嘛?”

“这活儿好!我喜欢。”娄书记一怔,这才正眼盯住我道:“你可要想好了,这可是你自愿的,咱丑话说前头,到时候找不到对象别来怨我。这个版报嘛,还得你出,就不算写检讨了,可以在你工作时间,瞅客流量少了,也就是瞅空写,行了吧?”

在这儿打更的,大都是非聋即瘸的老年人,他们痰多,咳嗽,时常制造出各种球菌,大肠杆菌满屋飞。干这活分三班倒,每班两人,一人在门卫室,一人满院子溜达。我喜欢干夜班,在夜阑更深时打开书包,方可进入学习最佳状态。这种状态,也只轮到跟崔老大班时才有,这家伙常带一些毛蛤,蚬子之类的海产品,在炉子上烧烤,滋滋冒白烟,再到散酒库胶皮管子那儿,用水壶接着能空出很多酒,然后美美地嗞嗞喝着酒,吧叽着海鲜,不会儿就直趴趴躺在长条椅子上,呼呼睡去了。而那些个老头儿,毛病就多了,拐跶拐哒遛了一圈后,进屋就嚷,喂!老张,你腿脚好使,别老闷在屋里看书,轮到你了!”

巫智文找我来了,正好我白班,在他身旁,是杨夏莲。我大惊,如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一时,手足无措。巫智文说:“没想到吧?你不必紧张,我还以为你入遁了呢,咱们是发小,情谊很深,你不认我,我还就黏上你了。”我忙解释道:“哪能呢!咱俩关系谁跟谁?其他同学都可以不认,唯独你……我是怕,咱俩身份不同,我在农村混了恁多年,如今功不成名不就,潜伏爪牙忍受,面对朋友,情何以堪?”在信里,我已得知他年前就转业了,后来又暗访他被分配在县教育局,挂副局长职,是正科级干部。他见杨夏莲正入神观看版报,便凑过去,“看什么?那么专注。”杨夏莲喃喃道:“你看,恁上面画得张志新,我怎么越看越像小雪?”巫智文瞅一眼战战兢兢的我,说:“你这得问他,他的笔画我熟悉。”张志新是在“文革”中当反革命分子被枪毙掉的,如今拨乱反正,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号召全国人民向她学习,画她时,本来是模拟江姐形象画的,怎就能像小雪呢?我怕再提小雪,便慌忙把他俩引入门卫室,说:“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把大门的。”巫智文说:“你也太消沉了,没等到老,干吗干这个?听说你在农村闹出不少故事,第一次考大学差一点五分,第二次掉链子了?”“都过去了,这些都是天意。咹?!你怎知道?我记得咱在交往信中,从未提及这方面内容?”杨夏莲说:“是我说的,我是小雪她姐,她跟你是一个点的,你的事,我多少还知道一些。”巫智文插话说:“是呵,她妹前年还来了一封信,叫她托我打听你的近况,没想到你猫在这儿装老头干打更这活儿,真有能耐!”我简直要哭,说:“干什么都一样,没听说过行行出状元嘛。”杨夏莲道:“别装了,像没事儿人似的,你自己点儿背,干吗写了封伤害人的信去伤害别人?有话就不能慢慢说开吗?”我背过脸去,极力控制住情绪,勉强挤出话来,“我说过了,都过去了,都是天意。”巫智文说:“算了,人生这条路,每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张劲是我发小,他这人天生就有一股犟脾气,绝不会伤害别人的。他脸皮薄,连我都羞于相见,别说你妹子,是高等学府的大学生。”杨夏莲说:“我就纳闷了,像他这种闷拙拙不求上进的人,怎就能博得我妹妹的心?看来咱俩就不该来,他就是个打更的,指望他搞点儿烟酒,走错门儿了。”我凝视着巫智文,他禁不住,说,“哦!是这么一回事,她家现在好了,杨叔得到了沉冤昭雪,补发了一大笔抚恤金,她家准备请客,请帖都发出去了,就差好烟好酒。不要紧,我来主要是来请你,五月十六日来,到杨叔家聚上一聚。”

五月十六日,那正是个“文革”发源的日子。我心领神会,一口咬定说:“烟酒这事交给我了!”过后,我去找娄书记,先是敲敲门,得到回应后,才步履薄冰似的进了屋,说,”娄书记,我朋友家办喜事,需要特供烟酒,你能不能帮忙解决一下?”他抬起头,说:“咱公司有规定,只要是本公司大龄青年结婚,才有这种待遇,你说的是朋友,我无能为力。”我急了:“那就算是我行了吧?权当我提前赊下了。”他笑了:“这种事有赊的吗!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恼了,“娄书记!别以为我老实好抓乎,你叫我打更写版报,两人的活一个人干,知道吗?我先后处了六个对象,一听说是个打更的,都黄了,我也没怨你,现在,我只这一点要求,过份吗?”他寻思了很久,这才写条子,叫我拿给贾股长,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把那条子给贾股长,很快换来了一份特供批条。巫智文接过这批条,对杨夏莲说:“谁说没指望了?看!盖了印的,这就是能耐。”在送他门走时,巫智文说:“咱都老大不小了,也不知你现在有没有处女朋友?”我脱口而出,“有!正在处呢,好着哩。”他说,恁就到那天一块儿来,我们都见见。”

我有负担了,白班时,都要留神物色一个合适人选,到那天时,好给朋友一个交待。大彪霞子,是个心直口快,大嗓门的女生,她算不得虎背熊腰,可称得起人高马大。迟老二曾拿八百块钱给她,向她求婚,她接了,第二天,把那八百新票甩些鼻涕窝成球还给他了,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你!”我在画版报时,她总是最先跑出来看,笑咪咪的。曾有一次,她进门卫室,翻我书包里东西,说:“你写些甚玩意儿,像蝌蚪蛋子”,我耐心说:“这是俄文,不是河沟里的蝌蚪蛋子。”别人跟她耍闹,都管她叫大彪霞子,可路过门岗时,别人还这么叫她就不得了,迟老二试了一回,她上前就搧了他一个“二捂子”。从迹象表明,找她来帮救这个急,还是可以的。时间逐渐逼近,我只有瞅准机会向他摊牌,说:“大霞,我遇到困难了,别人到我这岁数都有对像,后天我到朋友家串门儿,想带你冒充一下,吃个饭就拉倒,不碍什么事行吗?”她很爽快,说,行!别说冒充,当真的也行。”

那天,正好我赶夜班,又是礼拜天,大霞老早就在指定地点文兰桥边等我,待与巫智文相会后,便一起去杨家。巫智文满脸疑惑,盯住大霞,问这问那。大霞不怵生,有问必答。我陷入青黄不接中,外面的世界,槐花窦开。也不知杨秋雪是否在场,对她的一切,我不便打听。

杨家庄严肃穆,在一片哀乐声中。到场的亲朋好友无不朝向杨父的遗像鞠躬垂首默哀。我早已是热泪盈眶了,见巫智文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我也随他跪下磕了头。这场面我懂得,不是为请客吃饭聚上一聚,是为心理上的安慰,为逝去的冤魂,再送上一程。

酒桌上,没有嘈杂喧闹的场面,虽然挤了满屋人,都是在慢嚼细饮中进行着。杨秋雪没有到场,许是因学业所致。大彪霞子两杯下肚,面对朋友女友,比划着,不知胡咧些什么。我烂醉如泥,吐了人家满地,然后,便人事不省了。

醒来时,天已蒙蒙亮,我不知是早晨还是晚上,见大霞也躺在炕上,一激凌滚下地,“这儿是哪儿?我怎么了!”杨母冷静地说:“你是个很诚实,能担当很有责任感的好青年,从第一次见你,由于对你的认识不足,婶儿说过的那些话,我收回,可现在的你,怎学会弄虚作假了?这点不好,希望你也能收回,做回一个真实的你。”巫智文说:“张劲,我瞧不起你,我从小就知你的性格,对你来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就算刀摁脖子你也不带下跪的。冲今天我看出了,你跟小雪并不简单,一定有隐情!”杨夏莲朝我“呸”唾一口,“可怜我那小妹,还那么痴情。”我百感交集,代表年轮不同的歌曲,萦绕在我耳际,“春季流浪的人归来,百花遍地开,可怜我的小妹妹,为什么还不回来……”“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我简直要崩溃了!他们哪儿知道,我那是赎罪,在赎少年无知时的罪行,老天在看,只要得到上苍的批条,才可以跟唯一的,刻骨铭心的那个她身上找回些许心灵上的安慰。

回时,大霞睡眼惺忪,说,“时间还早,咱到公园去玩会儿吧,那里有猴儿,真有意思,老猴儿给小猴儿捉虱子,往嘴里嚼,嘎嘣嘎嘣的。”我说:“天快黑了,还是不要去了吧,时风日下,没听说前些日子,就这儿这个时间,有一对恋人,被一伙儿坏人架到山坡树林里,给绑在大树上,对那女的实施轮奸,还叫那男的瞪眼看,这都是真事。”她说,“这有什么,看谁那么大胆,敢对我施暴,他们整死我,得挨枪子儿,我打死他们,属为民除害,正当防卫。”

谢谢你为我圆了场,无以回报,请你吃顿便饭吧。”我把他带进一家饭馆里,要了两盘油煎包,她大口吃,嘴角流着黄油。她说:“你刚才谢我什么来着?其实我没有替你圆场,实话实说了都。”我浑身一冷,一下子凉到底了,“你怎么不早说!”她回敬我道:“怎么?奔着我早说省你一顿油煎包是吗?!真是的,这一天,你也太抠门儿了。”我没心情跟她胡扯,把自己的那盘包子推给他,说,你都吃了吧。然后,悻悻而去。

槐花盛开了,《高考简章》醒目的标题刊登在各大报纸上。糟糕透顶了,这次招生,报考外语专业的有年龄限制,十八至二十三周岁的可以报名,超龄不予受理。我明显超龄,便去人事股找汤股长,说,“我想考大学,现实太残酷了,往常都是不管考什么专业都不受年龄限制,可这回不知哪个王八蛋的主意,报考外语专业的非得十八,二十三周岁的才行,你能不能发发慈悲,给我开个介绍信,在年龄问题上,给写上二十三周岁,等我领回准考证,肯定谢你。”他惊道:“就你?还考大学?我没记错的话应该都二十七了吧?按周岁也到二十六了,早该是谈婚论嫁的年龄,怎冷丁儿心血来潮,想起考大学这事儿来?篡改年龄可是原则问题,按你的要求,我不是不能给你开绿灯,对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也只能在这种小事上使点儿权力,不像大人物,大笔一挥,批出国家大量钢材,进行倒卖,大印一盖几百万就揣进自己腰包里了。咱没那个能耐,对你这种情况,只为考大学嘛,从根本上讲到哪儿也不算毛病,我给你办,也不用谢我,只是有话在先,上面查到你了,不发给你准考证,是你自己点儿背,不要怨社会。”

我兴冲冲拿着介绍信,到商业局教育组去领准考证。那位老家伙,用手帕把眼镜擦个贼亮,像考证文物一样耽量我,说:“你老气横秋,至少像三十二,说老实话,你到底多大年龄?不说也行,把身份证户口本拿来我看。”

我唯燃起那一点希望之火,如被泼一盆冰水瞬间浇灭。半年多的辛苦白费了,不甘心又能如何呢?理想化为泡影,人生的路还要继续。我似乎迷途了,彷徨在大街上;

山高路远不觉歇,

柳絮飘游凝是雪。

虽已春暖花盛时,

身处寒冬冻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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