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雪请假要回家了,行前,说:“大哥,我这次回家,可能要多呆些日子,家里来信说,我伯父,也就是巫智文他爸恢复工作了,他听 说我要高考,就从教育局里找了位辅导老师,答应为我辅导功课了,还说这位教师文凭很高,是清华大学出来的。说实在话,我现在感到压力很大,吴艳梅说的不假,考大学不容易,考第二次的更不容易。”
我浑身一阵发冷,“努力争取吧,考上考不上都要认真去面对,前天,杜瑞章给我来了封信,也谈到了考大学不是件简单的事,去年是水浅船低,今年,那可就是水涨船高了。他还提到了温馨小屋,知道了这件事轰动很大,说,“困难的处境是友谊的试金石,真想回去同咱们一道并肩战斗,在温馨小屋里坚持到底……”还有一些话不能说,在信里,还提到了复习进展情况,说,“在复习当中,切记,一定要抛开一切杂念,绝不容许爱情魔力掺合进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想认真考大学一件事,这样才能投入到正常复习轨道上。”
“你这小屋很有魔力,冷丁儿要离开了,还真有点儿舍不得,我还会回来的!待南山槐树林槐花盛开之时,就是我回来之日。”她又说,现在的人就爱抓乎人,你再去食堂领窝头时,给小的不要!我问为什么?她说小的都是刮盆底剩下的料,都被苍蝇捋捋,很脏的。
小屋冷清了,我可以在屋里无拘无束地肆意妄为,可点燃蜡烛时,又感到了特别孤单寂寞,瞅着那跳跃的烛光,有一种“愁看蝶压孤灯”的感觉。我默吟着南宋诗人陆游的《卜算子,咏梅》词:“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自我调理了一番,再继续啃书本,进行复习,又想起和杨秋雪一起复读的情景······
隔壁屋不知哪位引头起哄唱开了,“春季流浪的人归来,鲜花遍地开,可怜我的小妹妹,为什么还不回来?无论天涯和海角,都有哥对你的爱(呀么),对你的爱——”我的思绪,无法驶入正常轨道了,以致脾气见长,晌午领窝头时,小徐仍然挑小的捡,我恼怒了,“抓谁不知大小哇?!不求大的,给换个中溜溜的就行!”小徐惊讶道:“大哥今儿怎么了,是不是吃错药了?”小何说:“我看像,他往常一惯都是发扬风格的,象孔融让梨一样,今儿怎就不让戗了?”
一时间,《流浪歌》广为传唱,各男女宿舍都有唱,似乎成了集体点儿的主题歌。我也学会了唱,是用胡琴唱,弦声如海啸的波涛,如远山的呼唤。“大哥,杨小妹还没回来吧?你二胡拉的真好,那动静象成精了在喊人一样,真煽情。”我抬头见是小秦崽子,很愤懑,“你不配管她叫杨小妹,离我远点儿!没话跟你说。”这小子真是厚脸皮,覥着脸说:“哎呀我说老张!我都叫你大哥了,怎还这么不给面子?怪不得听人说你吃错药了,为了个窝头争大小,跟女生也能吵起来,丢不丢人?算了,我又不是来跟你说这事儿的,就说恁天的事,我叫你捎信,并
不怕你看,信里有关说你的那些话,其实都是玩笑话,不说不笑不热闹嘛,还有对联的事,你们俩是不是寻思我干的?我才不怕呢,遭她拒绝的人又不只我一个,秀木之林,风必摧之,吴艳梅说的枪打出头鸟,就是这意思,谁叫她那么优秀,长得又那么好看?嫉妒她的人,都有可能在暗地里打击污蔑她,做人就该象你选窝头那样,小的不要,不求大的,换个中溜溜的就行,不就这个道理吗?”他说的这些话,就是在贼喊捉贼,只那句“你们俩”还算中听。
晚会开场时,不知许晓雅是精神溜号还是顺嘴张口就来,“春季流浪的人归来,——唱!”接着便是一片声浪,“春季流浪的人归来,鲜花遍地开,可怜我的小妹妹,为什么还不回来?无论天涯与海角,都有哥对你的爱(呀么),对你的爱——”庞延强紧皱眉头,待歌毕,似笑非笑地说:“这种歌嘛,只能趴在被窝里唱,往后就不要在公开场合唱了,影响很不好,红歌唱腻了,换个中溜溜的歌,洪湖水浪打浪,一条大河波浪宽,都可以唱的嘛……”。
一时间,“中溜溜的”成了众人的口头禅,无论男女,都用这话卖与我听,女生还说得过去,“你恁鞋多大号码?”“三七码中溜溜的,”男生就不象人话了,“你裤裆里的豆虫有多大?”“不大不小中溜溜的”。
山上的小草泛青了,大骨花莠上了骨朵,青绿的麦田,如汪洋大海泛起滚滚波浪,油菜黄花不时送来扑鼻芳香。茂密的槐树林里,树头上的嫩叶已绿里藏白,柳絮片片飘来,象洁白的雪。春风轻拂我的面颊,如恋人的手那样柔软,温馨,如昵昵话语,安抚着人的那颗脆弱的心灵。
我放马在南山坡上,整日与哑巴畜类打交道,变得很木讷,收工回时,有路人碰面打招呼,“哎!老张,看来没白下乡这么多年,学会看太阳掐钟点了!”我只是点点头,不作任何应答。“呦!老张还糗在这放马呐?你们集体点儿连下乡不到一年的都有回城了,你再走不了,下几茬的小青年就该叫你知青大叔了。”我浑身一激凌,想去对证,舌头僵住了。回到集体点儿,我找庞延强去问:“听说有回城的,真的吗?怎没通过招工评选?”他说,“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咱点儿的人都快走干净了你怎才知道?恁不属于招工,还评选个屁!都是人家自己弄来的名额,回城接他们爸妈班的,有病的也行,象你这样的,去医院检查不用装,打眼一看就是个精神病,准成!”我无言以对,只会瞠目结舌。
集体户一下子被清理出门户九人,其中有小秦崽子,季文军,吴艳梅,许晓雅,还包括一名七七届的。这一夜,我停止了做功课,躺在孤独失落的小屋里,辗转反侧,眼前浮出了很多情景:那个吴艳梅,平日在集体点里不显山露水,尽管别人背地里都叫她无烟煤,自一起搞复习直至落榜这段日子里,她的表现令人刮目相看,在正与邪的对垒中,她最给力。小秦崽子是有错,行为也确实恶劣,可他爱一个人,并敢于大胆坦言,结果是不是惨了些?那个季文军,挨了一板砖流出很多血,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些,不该那样做?如果为这赢得了杨秋雪的青睐,那就更不对了。还有许晓雅,她的性格很象刘玉秀,总爱挑不会恼,不善言语的人开玩笑,她自从露丑以来头一次近我前来搭讪,“大哥,你是个大好人,城府真深,最近,我又发现你内敛了很多。有时,我很羡慕你们的恋爱观,像纯净水那样,源远流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你为什么见了我一直躲躲闪闪,光知道咱们在一起曾为高考奋斗过,象兄弟姐妹一样。”她长叹一声,“唉!我是天生的小姐身子丫头命,这辈子算是跟大学无缘了,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呵!你还行,我祝你这次高考顺顺当当,马到成功……”。真是料想不到,这些人,竟毫无征兆地悄然回城了。
槐花盛开了,象一团一簇簇洁白的雪掛在树头上,散出浓郁的芳香来,沁人肺腑。
小屋被收拾得很干净整洁,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温馨。当我在屋里见到杨秋雪的时候,舌头无法滚动了,象一个被哽咽住了的孩子,眼巴巴望着她,要向她倾诉自己的不幸那样。她变瘦了,脸上有了红晕。“大哥,不认得我了怎的?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因为咱集体点儿一下子回城了那么多人,经受不起,心里不平衡了对吧?其实没什么的,知青早晚都得回城,这是不争的现实,……”她说着,取出一罐头瓶炸酱来,
“我家也没什么好东西捎给你,这是炸酱,我做的,……如果现在有两条路给你选,一是回城当工人,二是继续考大学,你选择哪条?”
“我选择二,二就二到底了吧,就算考不上,也不后悔。我父亲工作单位不好,是干饮食行业的,曾经卖过豆腐,我可不想接班回城卖豆腐。嗯……在家呆有一个多月了吧?经过高人指导,一定会大有收获,严师出高徒嘛……哦!我是说如果是位女教师,教学时能比较耐心些,男教师比较严厉……唉!我怎么了,一张口就吐噜些词不达意的话。”
杨秋雪嘴角掠过一丝笑影,随即又闪电般收敛了,“你没有词不达意呀?我那位老师是位中年男子,四十来岁,很温和,教我时一点儿不严厉,很有耐心。他以前是个右派,挨批斗那会儿跟老婆离婚了,现在仍然单身。他给我作辅导,除了礼拜天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晚上六点开始到八点,然后留作业让我白天复习。他知识面很广,数理化,历史,天文,地理,语文,政治,各课目无所不通,讲课也很干脆,说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有三件,知识,粮食和友谊。无知比贫穷更可怕。这些日子,我确实收获了不少,时间没白废。你呢?复习进展是不是也顺利?”
“还行吧,只是没人给我辅导,靠自己摸索,进度能慢些。”
那瓶炸酱特鲜,有一种槐花的清香,用来拌粥喝,非常可口,用窝头蘸着吃,食欲大增。晚上,杨秋雪拿来厚厚一摞笔记给我抄写,说这是她在听课中记下的,对复习进度有所帮助。我如获至宝,仔细抄写,突然发现笔记中另附有辅导老师的批语,“作文完成的很好,既认真又细致,古语说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继续保持下去吧,将来定会成为国家有用之才。”我停下笔,道:“你那位辅导老师够有意思了,只教一名学生还搞那么得郑庄其事。”她说:“我的这位老师,品行很端正,在某种程度上,你俩很相象。”她说这话时,仍把头埋在书本里,不屑一顾。她把我看得很透,对我所说的,都用睿智敏捷的思维方式作答,从不废话。
时间,总是那样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槐花谢了,槐树林换上了新装。第二次《招生简章》见报了,这次是报考外专的,外语成绩计入总分,数学为参考分。在初中四年里,所学的俄语只是口号式的皮毛知识,亏得邹红同学留与我的那本《俄语自学初级教材》,现已读透了,这才掌握了一些名词变格,动词变位及简单对话等基本知识。杜瑞章来信了,说这次高考县教委很重视,下派了不少教师,组织了各科辅导班,无偿为考生进行义务辅导,其中也有俄语课。考大学不是件容易的事,为实现梦想,就应当咬紧牙关,抛开一切杂念,从温馨小屋走出来。
我很清楚,他说的“杂念”是有所指的,无疑是关贻飞向他提供的信息,也只能是猜蒙蒙而已。我对杨秋雪说,“杜瑞章来信了,他告诉我县教委下派了不少教师,组织了辅导班,免费专门为考生作辅导,还有俄语课……”,她未待我把话说完整,便说:“这是件好事,你放心回去吧,小屋我替你看好就是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清晨开始便连绵不断地下着,直至我到站下车了,雨还在下。我没有急着回家,一路打听,找到了俄语辅导班的场地 ——新华学校会议室,透过窗外的玻璃,见里面早已坐满了人。我小心翼翼,轻轻推开门,悄悄溜了进去,找个位子坐下了。老师讲课已近尾声,他那目光,不时地朝我这个不速之客瞥去,这时,我也认出他来,原来这位老师,曾是母校的“牛鬼蛇神”,姓蔡,那时,象耗子一样不敢正眼看人,后期,也代过几堂俄语课,水平很高。他边讲课边让考生们提问题,然后不厌其烦地作解答。他抬腕看一下手表,“哦!都十一
点四十了,我份内的活儿已超时四十分钟,看来时间还不够充足,我下午没有课,不过还是愿舍时陪君子,你们都是有志青年,下午再来吧,抄写一下有关复习资料,对大家有好处,祝你们都有好运。”
回到家里,我很快解决了午饭问题,然后打开书包,取出书进行消化吸收。时间不等人,一晃时针已指向下午一点了。外面的小雨仍在滴哒,我整理好书包,一路小跑赶到了新华学校。
此时,屋里已坐了很多人,我装模做样,取出大夹子挡住脸,用眼角偷觑溜着周边那些个素不相识的对手。大家都很专注,各顾各,捧着书本在翻阅着,谁也没把我这个被雨水淋得像落水鸡样的人当回事儿。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披鸭屎绿雨衣的矮个子蔡老师撞了进来,他急忙脱掉雨衣,朝大伙儿亮个相,翻开湿漉漉的备课本,二话不说象赶火车一样在黑板上“唰唰”写了起来,不会儿就把一大块黑板整个儿填满了。
大家知道那是宝贵的复习资料,都埋着头,一声不吭地进行认真抄写。迴避不过,蔡老师已走到我跟前,“你叫张劲对吧?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七二届学生,有名的犟眼子,敢和工宣队领导叫劲,临末了连红袖箍也没戴上吧?这就是性格决定命运!不过,你俄语学得好,在全年组始终是尖子生,搞好复习吧,你大有希望。”这人记性真好,放在过去是不准许他乱说乱动的,自个儿是个大右派怎不提?可我在内心里,还是感受颇深的。
课堂上,每个人都在使劲,如一股强大势力,重重包围着我,时刻告诫我,不可掉以轻心!水在涨,船在升,大浪淘沙,滥竽充数是行不通的,去年考试捡出鸭蛋的事,不会再有了,这回,绝对是真本事的较量!
不觉,两个星期过去了,我俨然如一个拿了文凭载誉而归的高材生,兴高采烈地赶回了集体点儿,在面见杨秋雪,杜瑞章时,我说:“我们辅导老师姓蔡,教学相当不错,水平特高,不亚于专家教授级别。”还有半句话憋在肚里没说,“你们都有教授作辅导,这回就算扯平了。”杜瑞章半开玩笑道:“我知道,你们老师姓蔡,教学质量不赖,水平特别之高,可惜是个右派。”我的积极性一下子被打消了,倒忘了这碴,他也是一中毕业的,当然对蔡老师知根知底。杨秋雪见我四处耽量小屋,说:“这段日子你不在,正好杜兄回来了,我们在这儿一起复习过。”杜兄?登时,我耳边仿佛响起了那悠扬,甜美,缠绵,壮观的《梁祝》小提琴曲,祝英台都是管梁山伯叫梁兄。便笑道:“很好,屋里又多了份生气,往后,我们三个一同共勉吧。”那笑,是硬挤出来的,一定比哭还难看。
晌午,进食时,杜瑞章说:“张哥,说真格的,你是不是对杨秋雪动了真情?你可以不说,可我不得不说,大伙儿都知道,你是个墨守陈规的人,很得女人缘,可这不等于是恁种恋爱关系,是人家把你当哥看了才对你好的。你不在的时候,我是在你屋里复习过,可她说的不全面,我每次去,都有关贻飞作陪伴,还有,你不在的半月里,她几乎每晚都睡在你屋里。”
“这我知道,昨晚睡觉时,我闻到被头上的香味了。”
他一副吃了锅里望着盆的样子,瞪大眼睛道:“这么说,你俩确立了?!这怎么可能呢?首先你不会先提,她那么聪明的人更不会!你呀,也就是闻闻味儿而已。”
“是,我俩是谁也没提过,我喜欢这种青涩的感觉。”
高考迫在眉睫,只剩五天了。招工开始了,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付书记在会上说,“这次招工是国营单位,公社给咱大队下发了六个名额,不偏不向,三男三女,合理分配,从七六届下乡的知青开始,都有资格参加评选。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报考大学的知青,不在份额之内,我想,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嘛,就象搞对象一样,只能搞一个,不能搞俩,一句话,不能脚踏两只船!现在有两条路,只能选一条,给你们三天考虑时间,如果觉得上大学把握性不大,就在这三天之内把准考证交上来还跟趟,不交也行,别到时弄得个鸡飞蛋打,鼻涕眼泪大把甩,咱有言在先,不负这个责!”
晚上,杜瑞章,关贻飞,杨秋雪老早就过来了,他们直愣愣地望着我,象是有很多话要说,又开不了口那样子。我没得选择,一切都由杨秋雪言中了。如果那话只是对别人随便说说,兴许还有回旋余地,可偏偏是她!昨天,我收到一封家书,是大哥写的,说,“这次招工是国营单位的,关系到前途重大问题,你马上回家一趟,有什么问题跟家里说清楚,以便找县委熟人通融一下,一个电话问题就解决了。”这可是上了保险的,而考大学又有几分把握呢?我仿佛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面对着她,就算皱下眉头,情何以堪?“都瞪着我干嘛?不就是两条路嘛
,一是回城,二是考大学,我选择二,勿庸置疑!”关贻飞道:“大哥,你真让人感动,撑得住吗?杜瑞章说:”是呵,你还是好好想想,认真考虑一下吧,连我这样在家经师半年搞复习的,放在你位置上也不能就这么轻率地选择二,你这不成二虎了吗?“杨秋雪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抿嘴偷着乐。我说:“我得回去一趟,怎么着也得跟家人交待一下,性格决定命运,我就这样了,再用命运赌一把吧。”
回到家里,我头一眼便见到了老父亲,他满脸的纹沟聚成了堆,朝我“嘿嘿”笑着说:“三小,这回乐了吧?班也不用你接了,嘿嘿……还瞧不起我干的工作,这人嘛,不管干什么,只要能把钱挣回家,就算是好手。”母亲也显得很高兴,“你总算是熬到头了,你大哥说了,只要你在农村没干过坏事,这回招工他头拱地也要把你弄回城里。”大哥在一旁正张口要说些什么,我抢白道:“别说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倒霉就倒在这两件事都挤在一块儿了,再说,一提招工评选我就头痛,现在连七六届的都有资格跟我抢,我都想好了,招工还是拉倒吧,我想再考一次大学。今天回家,就是为说这件事的。”老父亲转喜为怒,气得他直跺脚,“切!切!你大哥不都有安排了吗?他跟县委的王科长是战友,还怕什么招工评选?现在小学生造句都懂,只有认识人儿,才能走后门儿,切!气死我了!”母亲抓起了笤帚圪垯,又给正过来,狠狠扫了几下炕,撂下了,“唉!——儿大不由娘呀,你个小三鬼,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也不想想咱是什么根代家庭,上大学是说上就能上得了吗?”大哥说:“三子的性格我知道,他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动,考大学呢,也不是个坏事,说不定咱老张家祖坟哪儿冒了青烟,一下子出了个大学生这不更好?到时光宗耀祖的重担就交给他了。老三,你也不能怨咱爹妈生气,你说,从你下乡以来,哪样事家里拦过你?干临时工吧,你半途而废了,想考大学,明知不行还继续悠你韧儿,那不是考虑一直没有招工吗?现在好的时机来了,没想到考大学上瘾了你还!”
距上考场倒计时只剩四天了。面对父母,家人的难看脸色,即刻回返于心何忍?没有好心情,又何谈考出好成绩来?我要等他们脸色放开了,抓住最佳状态再赶回去,轻装上阵,全身心地投入到考场中去。我象猪八戒分西瓜那样把时间切出四等份,等最后一份吃没了,这才醒悟过来。恰好,家里还闲置一辆半新的自行车,骑着赶路不用起早,当观风景有两小时也到了,第一堂考政治,九点开始。
清晨,太阳照常升起,把红红的笑脸,公平地呈现给每个人。我骑着自行车,在柏油马路上嗖嗖飞过,这可是个不寻常的日子,考场在向我招手。我飞奔着,眼前浮出了杨秋雪的身影,她那音容体貌,抬手投足,都已深深印在我脑海里了。此时此刻,我仿佛见到了她背着那只打了补丁的黄色小书包,忧郁冷艳的表情绽开了笑容,象只欢乐的小鸟张开翅膀,朝我相向飞奔而来……,我幻想着,数着路两侧的里程碑,轻车熟路不断行驶,一路狂奔。太阳升高了,清新的空气开始蒸腾,散发出大量的热。眼前是一溜蜿蜒的大陡坡,我用力猛蹬着,采取三角原理,走斜路线,左拐右拐,上坡省力多了……,突然,“咔嚓”一下,一脚踏空,车轮不能行驶了……,我下车一瞅,妈呀!车链子断了!只觉眼前一黑,脑袋“嗡”地一下,浑身瘫软在地……。
我欲哭无泪,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唰唰滚落下来。我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梦,醒来一切都恢复正常,可现实就摆在面前,是那样的残酷,那样的不近人情。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路坡上,我深知没有捷径可图,只有站起来,推着自行车拼命地疯跑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甩把汗,望一眼炙热的太阳,登时象泄了气的皮球疲软了。眼下,离考场足有三四十里路,想准时到达已不可能了,除非时光倒流。我沮丧至极,跑到前面的一个站口停下了。我在这堵车,深知九点发站有一趟大客要经过这里。大客缓缓驶来,不紧不慢象乌龟爬行。我生怕大客跑了,把自行车横在路中央,客车停下了,乘务员把脖子探出老长,“干什么你!想找死呀?!”“我有急事!要上车!”“不行!有规定,不能带自行车上车!”我脖子如松了弹簧一下软了,忙掏出准考证对她乞求道:“行行好吧,我是去赶考的考生,半道车链子断了,实在没办法了呀。”乘务员不再说什么了,把头转了回去。
下车后,我跟头把式赶到考场,悄悄推开门,未待进去,便被监考老师搡到门外,“出去,出去!知道规矩吗?这儿是考场!”我拿出准考证,“知道,我就是来参加考试的,快让我进去吧。”“这可不行!按规定迟到两分钟就按弃权处理,你这都迟到一个半多小时了,还进去干吗?”“你就行行好吧,我半道车链子断了……”“不行!废话少说,我说不行就不行,这是考场,是个庄严肃穆的地方,不是自由市场。”他不容分说,把我推出老远。
完了,政治这科就这样未待下笔就白白葬送了。在这次复习中,我还多了个心眼,着重在弱科项目上下了一番苦工,没想到结果竟是这样子的。我把自行车安顿在学校车棚里,回到原地,蹲在那儿,偷偷掉眼泪。
大队拖拉机过来了,上面载着饭食。这次高考,公社对考生们格外关注,指令各大队晌午管饭,下午车接。铃声响了,人们陆续走出考场,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空荡荡的,一片凄凉。
不知甚时,杨秋雪来了,“大哥!什么时候赶来的?我真担心出了问题。”我抬头朝她勉强一笑,“没事儿,你考得怎样?”她说:“还算可以吧,比上次顺得多。咦?我看你笑怎么像哭,是不是又考糊了?考过了就不要去想,会影响下堂考试情绪的。”杜瑞章也来了,问我同样问题:“大哥!你什么时候到的?在家怎呆恁长时间?真是耳蒙不知天鼓响,我还以为你出了差错呢。”他俩表情都很松弛,看来考得不错。大家分得四个包子,个顶个的大,芸豆腊肉馅香喷喷的。我没一点儿食欲,吃不了咽不下。杨秋雪沿车身两侧的红标语瞄一下,说:“大哥,你来看!”只见左侧写道《热血男儿攀高峰一马当先》,右侧写道《巾帼英雄大志向勇往直前》。
两天后,一切都结束了。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杜瑞章把门叫开了,“张哥!往常你这门都是敞开的任人出入,今儿怎么给闩上了?”我没吭声。“嗵嗵!”开始踢门了,我不得已给打开了门。杜瑞章说:“不是我踢的。”杨秋雪说:“是我踢的,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就算没考好也不该这么消沉,放心眼小的,还以为你憋在小屋里寻短见自行了断了呢。“我没再用笑答复他们,因为那笑不是发自内心的,总那样笑会吓着人的,“我以为都考试完了,你们不会来了才闩门的。”杜瑞章道:“这叫什么话?不在一块儿复习就不走动了? 友谊长存是抹杀不掉的!”关贻飞说:“是呵,就算有一天我们各奔东西,那也是都揣着友谊走的。大哥,你也别太自卑了,其实你也大不了我们几岁,大学没考好就别去想了,日子还得过不是?前途还是有的。”杨秋雪说:“大哥,我怎么发现你这次考试跟上次状态不一样了,变得很沉重,话也少了,是不是第一堂考的特惨?我知道政治这门儿是你的弱项,可我觉得这次考的题都很简单,咱们一起对对题吧。《通往共产主义历史上要经过哪些社会阶段》?你是怎么答的?”要别人问,我可以缄口不语,她问,我只有答,“要经过六个阶段,一,原始社会,二
,奴隶社会,三,封建社会,四,资本主义社会,五,社会主义社会,六,共产主义社会。”她很高兴,“这么答就对啦!首先,十分你稳拿了。再问你三道题,《什么是哲学》?《什么叫生产力》?《什么是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哲学是对自然知识,社会知识和思维方面的概括总结,生产力就是从事生产的能力。上层建筑指建立在经济基础自己上的意识形态及与之相适应的政治,法律制度的总合。经济基础是指同生产力一定发展相适应的生产关系的总合。与经济基础相对,上层建筑由经济基础决定,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并可反作用于经济基础。”我
答题时几乎要哭,连政治考卷都未曾见过,这种难以言表的苦衷能向谁诉说呢?她瞪大眼睛,道:“你这不是答得挺溜道的嘛!怎还不高兴,差哪儿?”
招工评选会开始了,我早已厌倦了这种场合,想退出吵吵闹闹的场面,庞延强拦住了我,说:“招工没你什么事儿不假,可也不能走呀,这儿不比考场,一点儿动静没有,嫌闲得慌也得坚持!真是的,刚从考场过完瘾,到这儿就想溜,不行!”我一直坚持到最后,结果评出了十七名,六个名额,抢去吧!
招工像一阵风,接着就下雨,没过几天,六份回城表就下发了,决定有庞延强,尤彪子,小钱,三名女生有,小何,小徐,小东西这六人回城了。招生却没那么简单,最终的结果还得等,不知要撑到什么时候。我没有因为迟迟不能回城而懊恼,最大一件幸事就是在这儿遇到了一位情投意合的红颜知己,是她,在这整整一年里,丰富了我生活的内容,给了我从未品尝到的甜蜜及向往。
从身披朝霞出,至面向夕阳归,不觉,又迎来一个金秋。西边半山腰的那棵硕大的海棠树,果实由青开始泛黄,我放马常到那儿逗留。晚间,我拉响了二胡,“田野里的小河旁,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女真是我心爱,满腹的心里话儿想要对她讲,不知她心里究竟怎么想,不知她心里究竟怎么想——”杜瑞章笑眯眯地过来了,说:“我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猛然一惊,“咹?!此话从何谈起?”他说:“你这二胡拉得有声有色,她听了,一定能心领神会的。这男女之间的事,我懂得比你多,她要对你没意思,早就拿提琴跟你对上了,就象你一样,听
到了提琴声,二胡就哑巴了。你俩吧,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话不说不清,灯不挑不明,这种事一般都得男生主动些,还是主动点儿给挑明了吧。起先,你们俩的事我还真的不相信,现在明白了,一切事物都有他的两重性,昨天,关贻飞和杨秋雪在一起看月亮,闲谈中杨秋雪说了,她自从认识了你,心思就不能容纳其他男生了。”我的心脏怦怦跳跃着,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飘飘然了,可一想到考场那惨状的一幕,象被拔光了羽毛的鸟,“嘭”地一下跌落在地。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不知不觉中,我忽忽悠悠来到一座山上,那山光秃秃的,似乎没有草丛树木,象是用巨石刻意垒成的一片石林。这是哪儿?我寻不到回家的路,远处望去,云山雾罩。迷雾中,我隐约发现山顶上有一块巨石,耸立在那儿岿然不动。我奋力向上爬去,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屹立在那儿,右手拄着棍子,左手遮阳,朝正前方望去。在她脚下,是险峻的悬崖峭壁,下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汪洋……,这不正是望儿山吗?古时有一个动人的传说,儿子进京赶考,不幸风大打翻了船,落海遇难了,母亲得知噩耗后,每天都到这儿望海,期望儿子再现。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不误,,泪滴石穿,也未见儿归,直至最后,老母亲定格在这座山上,雷打不动,化作石头了……,
我一阵酸楚,忽感有哭泣声,定神见是杨秋雪,她双手捂着脸,抽泣不止。“小雪!怎么会是你!好端端的,哭什么?”她哽咽道:“阿哥,你高中状元,撇下我不管了,你是知道的,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着,便扭头朝悬崖陡峭边缘走去,我深知那是绝境,想追她却拔腿不动,想喊她又喊不出话来,眼睁睁见她一纵身跳下了悬崖……,我万念俱灰,连滚带爬随她也跳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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