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二对徒弟们态度很和蔼,不像老景头那样动辄混诀乱骂。他一般不干活,只指点一下放手让徒弟们干,还教我们拆架子时不要把铁丝扣子到处乱扔,,都得给归拢一处。谁都知道,他那是要自己留着,攒够一车时,推着到废品站换钱,从中找补差。
时世多变,清明时节,掀起了祭奠总理的学生聚会,“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血祭雄杰,扬眉剑出鞘。”“让那些阉割马列主义的秀才们,见鬼去吧!”阉割之处,可能就是指“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把苗铲除了,剩下草,弗拉吉米尔,伊里奇,列宁也不能让戗,在地主向他讨“农民真理”时,说没有粮食只有草,列宁也没底气说:“不交出粮食,就枪毙你们!”那个走资派还在走的人物,被开除了党内外一切职务。
彭老二卖废品得到了甜头,每卖出一车废铁丝子,都给徒弟们发一盒《红玫瑰》牌香烟,并说卖钱多了,请大伙吃馆子。他完全把捡废品当衡量徒弟们工作是否积极来抓。孙大眼表现尤为突出,不知为吃那顿馆子还是为争积极表现,每拆架子时,他都冲锋陷阵,猛捡废铁丝子,给归拢一处。我说:“不急,这东西没人跟你抢,你这样蹿来蹿去,一旦架杆子砸你脑袋上,到未了连个工伤也算不上,你冤不冤?”他说:“俺命贱,脑袋随便砸,只要师傅吩咐的话,俺就该积极表现,争取有转正的一天。”迷糊说:“恁破铁丝子也值不了几个钱,要想吃馆子,咱工地钢筋铁钎有的是,那才叫值钱,推一车出去,上面盖些废铁丝子,一车顶十车卖钱。”
炎热的夏季,瓦匠们都赤膊上阵,不停地建房,起楼。狭窄的街道上,本来老远就可听到“吐,吐,咣?”声的拖拉机,及手扶蹦蹦车,也要响起刺耳的鸣笛声,与“解放”牌汽车争鸣。噪音,燥热同广播喇叭连成一体,,像一群泼妇骂大街,吵得瓦匠们个个苦谛赖相,每铲一下灰,都像摔“娃娃”响那样。彭老二说:“咱们当架工的,只要把架子搭稳当儿的,瓦匠摔下去出了意外,挑不出咱毛病就行。”
绑架子改用草绳子了,彭老二愁眉不展,知道那玩艺儿划搂一车白往外送也没人要。孙大眼也跟着发愁,满工地四处踅摸,见有钢筋头铁钉之类就捡,有时还偷着拱进工棚,把瓦匠们用的铁锤,镐头卸了,连同钢钎一道偷来与彭老二去卖。迷糊说:“铁锤,镐头再怎么压秤也没铜值钱,废铁才八分钱一斤,铜一斤就是两块五。”孙大眼又去电工棚里偷铜线,偷来一捆便用火烧,燃尽后用棒子敲打,拿去卖一次可卖十多元。彭老二再发烟时,凭功论赏,给我给迷糊均一盒,给孙大眼两盒。
下午,彭老二被工长叫走了,回来时,一脸丧气,蹲在墙旮旯,一个劲儿叭哒烟。下班后,他叫住了我,说要请吃馆子。在为他卖废品时,我也是出过力的,只是卸铁锤,镐头,烧铜线这样缺德的事没有参与过。
进了饭店,他要了一斤油煎包,一碟小菜,半斤烧酒。他让服务员把油煎包分两盘,每盘半斤。油煎包是猪肉元葱馅的,黄焦焦里外都是油,绝对是好嚼物,吃一口,就像嗓子伸出一只手来,七抓八拿往肚子里拽,香极了。
“来!喝酒。”彭老二不住地劝酒,他自己杯里只倒小半杯,把我那杯里倒满满的。为掩饰吃相,我很文明地呷一口酒,箝一小口咸菜,放入嘴里,慢慢咀嚼着。彭老二也喝了一口酒,然后,拉开了话匣子,“咱哥们在一起相处有半年了吧?我常跟工长叨咕,说你表现不错,工作积极肯干,可话还得说回来,就算你表现再好,顶大给转正了又能怎样呢?你愿在这破单位干一辈子吗?我知道,你跟别的临时工不一样,只要招工回城了,随便分个单位都比这儿强,这就叫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
这话听起来很平常,细品味一番,却是话里有话,我又没傻透腔,知道这顿油煎包不能白吃,就说:“彭师傅,今儿就咱俩在这儿,有什么话旦说无防,尽管照直说吧。”
“唉!”彭老二长叹一声,说:“那我就照直说了吧,就是咱们卖铁卖铜的事,被人举报到上面去了,工段长找我谈话说,卖点儿废铁丝子,人家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权当没看见,不去追究你们挖社会主义墙角也就算了,可你们怎么好抓鼻子上脸?工地上的四根撬杆,两把锤头,两把镐头哪去了?还有两捆铜线,这可是国家紧俏物资,偷了去是要犯罪的!别以为你们的头上都插了隐身草,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不是赶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期间,举国上下都处于悲哀中,这事要追究起来,你们都得负刑事责任知道吗?!”他又把声音拉慢,放低,“我是这么考虑的,只要你悄么悄溜走了,这事兴许有救,你是下乡知青,回去等招工,一样有前途,不像别人,回去了,就只能一辈子呆在农村。”他说着,眼角竟挤出了两滴鳄鱼的眼泪。
我明白了,知道他们这是偷驴,叫我拔橛子,去当替罪羊。我狠狠灌了一口酒,说:“彭师傅,你是知道的,我只帮你捡过铁丝子。偷铜偷铁的事都是孙大眼干的,迷糊出的主意,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吧?既然你把话厰开说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好,我走,我走!到哪儿都能活!只是有一点咱得讲明白,我走了,想叫我背黑锅,赚个盗窃国家财产畏罪潜逃的坏名声那可不行。”
“哪能呢?!吃!油煎包,趁热吃,凉了就吃不出味道了……”那油煎包,元葱猪肉馅的,里外都有油,吃一口,香喷喷的……“你走了,别人问起你,我就说你不愿干了,回青年点等招工去了,工段长追查那事问到你,我就给打懵糊语,反正他也不知你下放哪儿青年点,总不能为丢了点儿东西就发个通缉令,满农村张帖广告,捉拿与你吧?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孙大眼是从农村招上来的临时工,你忍心让他回家挑大粪吗?我知道你这人心眼儿好使,忍辱负重,讲义气,我这个当师傅的,就算求求你了行吗?”
“彭师傅!我知道你是想把所有的问题往我身上推,为了义气,这个黑锅我背了,再给我来半斤烧酒!……”我要用酒彻底麻痹自己。那个地方,想起来头就有斗大,不要说通缉令帖到那儿,就算是光荣榜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招惹人道:“什么玩艺儿,没有缺点,净他妈的优点!”
酒好辣,油煎包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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