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有一套客规。家里来了客人,大都是大哥,二哥在部队要好的战友,来了时,几乎都是被请到饭桌上的,坐定后竦然起敬,待酒菜上满桌,才随东道主一起动筷,然后,呷口酒,只谈友情。为避免酒后失态大呼小叫胡说八道,都很谨慎,喝到一定量时如何劝也不喝。
身在工程队,仍未同青年点脱离关系的我,每月或季度都要托人往家捎口粮。自己拿口袋往回背,实在打怵,回青年点绝不能两手空空。上次我买了二斤炉果,同学们一顿巴伙都抢吃了,再去时,他们都盯我那书包,像要给撕破那样的。青年点剩七名同学,这回又下乡来一批七五届的新青年,分到四队点五名,三男二女,把两铺炕又塞满了。我为此事,一筹未展。也巧,下班路上碰到了车老板黄眼梭那贵梁,但见他坐在前车檐子上,抱着鞭杆,满载一车货物,得意洋洋在大街上晃着。我骑自行车截住了他,同他边走边聊,得知他经常来城里,为大队小工厂“送活儿”,回时,也顺便为供销点进货,时间不赶趟时,晚上就住《向阳大车店》,是一铺大联炕,能睡二十多号车老板。
吃过晚饭,我便前往《向阳大车店》,找到了黄眼梭,赏了他一盒“向阳”牌香烟,花了两毛三分钱。然后,把捎粮的事,托付于他。黄眼梭接过烟,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行,行呀!不点儿个事,不就是捎粮吗?包在呣身上了!说实在的,你们点儿就是你吧,要搁别人叫我捎根草也没门儿,那帮人都是眼皮往上翻的,就属你实惠,不把领导当干部,对呣不下眼看待,听说你还给过那大傻子白面饼吃?心眼真好使。”他瞥我一眼,见我没动声色,说:“咱爷们儿的事,好办!你干脆就等下礼拜一傍晚下班后到这儿来拿粮食吧。”我说:“行!就下礼拜一,不见不散,那就拜托你了。”我走时,他又忙拽我一把,诡秘地说:“哎!张劲,你家门儿硬,能不能挖个门儿给咱爷们弄点猪糠?”……
我如期赴约去找黄眼梭拿粮,谁知这家伙变了嘴脸,摇头晃脑道“哎呀不好办呐!呣去你们青年点,恁些人没一个好脸子,叫他们帮装粮,谁也不动弹,俺没办法,还要急着拉货。呣寻思着,要叫他们卸粮往点儿里扛,肯定疯快。”我见他没诚意,也没搭理他,就写个字条,交给他说,“你把这个交给于喜奎,就说我说的,下回就叫他帮装车行了吧、”我在字条里写道,“于喜奎,咱都是老同学,如果关系好点儿就应当叫发小,那贵梁大叔再去为我捎粮时,就麻烦你配合点儿帮忙给装车上,你劲大。”,
捎来了粮食,我对黄眼梭说:“这么晚了,要不要到我家吃顿便饭?”没想到这家伙那么不经呀嗒,满口答应,“好,好哇!你家有酒吗?呣这人对吃食不太讲究,就好喝酒这口。”没办法,我只得把他领到家里。
家里也没甚好吃的,我去饭店打了一斤果酒,买了六个烧饼。母亲不是很好客的,也为他炒了一盘鸡蛋,一盘土豆丝,东西确实不多。我明白如果不是他把粮食捎来,我就领这么一个人来家,母亲准把他赶走不可。我把黄眼梭让到炕上,他鞋也不脱,就在桌旁盘腿大坐。母亲同他唠家常,他只是哼哈应着,两眼早就盯在那瓶酒上。我强忍着他身上带来的那股马粪味,为他上满了一杯酒,说:‘别见外,家里也没什么准备,请自便。他很文雅,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然后抓起筷子,箝起一小块鸡蛋,慢腾稍遥放入嘴里,可能没品出滋味,接着箝一大块,填入口里吞下,那黄眼球朝我滚动了一圈,抓起酒杯,狠灌了一大口。他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说:“哎,说实在的,到你家吃饭,呣真有些过意不去,你上次叫呣给捎粮,没给捎来,真是不好意思。”他沉着脸,表现出一副认真内疚的样子。“行呀,看你说哪去了?家里也不缺那点儿粮,什么早一天晚一天的,麻烦你大老远给捎回来,就不错了,”母亲应和着。
黄眼梭只顾喝酒,给他倒满一杯他一触嘴边就来个底朝天,接着筷头如啄木鸟叨虫子般箝菜,不会儿盘见底了酒见空,他就用脏手挨个烧饼触摸一番,像试探是否凉热。“怎样?用不用再去给你整点儿白的?”他听了,朝我点点头。
很快,我去临近饭店又给他买了半斤白酒,四两鱼松丸子。他见我手里提着东西,又说:“哎呀张劲!呣还寻思你上厕所了,谁叫你又去破费了?买这些东西想撑死呣呀?”我忍着怨气道:“客气什么,到我家来,不能吃好,怎么也得吃饱。”母亲使个眼色,我明白是让我把饭桌搬到小厦子里我住的地方。
在小厦子里,我把鱼松丸子倒满了一大盘,又给他上满了一杯白酒,他那黄眼珠子,似乎比丸子还大,掉在鱼松丸子盘里。我见他那鞋底,满是马粪,说:“你把鞋脱了吧,这屋就咱俩,放松点儿。”他把鞋脱了,那忍无可忍的味道更加浓重了。他端起酒杯,“咕嘟”就呛了一大口,喉头一跳,嘴一咧,眼一闭挤出两条水虫来。我知道,他那是被鱼松丸子分散了注意力,把烧酒当菓酒喝了。他定了定神儿,竟忘了用筷子,伸手抓起一个丸子就往嘴里楦,吞进肚里后,又喝了口酒,再说话时,像嘴里仍然含个丸子,“呣这人呐,没什么坏心眼儿,软的不欺,硬的不怕,在沙砣大队,从上到下,谁要提起俺黄眼梭,不是吹说,都得伸大拇指!就说赶大车吧,别人哪个他行?原先大队留用搞副业的那些大车,不都干了几天都滚蛋了吗?哪个有呣干的长远?别的大车都带跟车的,呣就不用,一个顶他妈的俩!这个嘛,张劲,你是清楚的,你跟过我车去送苹果,呣什么时候拿你当二小子使?还不是俺帮你卸果笼子?你干活儿不跟趟,承认这事实不?赶大车这活儿,呣总结了,绝不能给人捎货,弄不好就会被扣上一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帽子,我赶大车是往社会主义道路赶的,下决心绝不给人捎货,呣给你捎粮,是有风险性的知道吗?”我回应道:“不至于吧?恁电影《青松岭》里的车老板钱广给人捎货是去搞投机倒把,你给我捎粮又没拿去卖,不算是个事儿吧?”
这个黄眼梭,我是知道他底的,在沙砣大队里,提起他,人们都捂鼻子,无人不晓。这家伙抛妻弃子,在干工人期间勾搭女售货员,被以乱搞妇女关系,作风不正而开除厂籍,还大言不惭,说提他都得伸大拇指,其实连小指头人们都懒得伸。他两眼马虎着,脖一歪,脑袋倒躺在被卷上。我怕他头上有虱子,说:“怎么,你睏了?要么早点儿回去休息?”他听了像触电一般,一激凌抖起精神来,“不睏!呣可不睏,呣这人就是觉少,上半夜不睡也没关系。”杯里残余的酒,到他嘴边,马上给咂干净了。他用脏的发亮的围裙抹了下嘴,又把瓶里的酒全倒入杯里,呛了一大口,然后端起盘子,把鸡蛋菜全划搂嘴里。他从桌边把烟盒摸到手,取出一只烟卷儿,划了四根火柴才点燃,挺起脖子吸了起来,那舌头像少了半截儿,“张劲,你听好了,呣本是鞍钢工人,干了一气炼钢就被调到科室里当职员,晋上一级就能当科长,可惜,?犯了错误……”他低下头,朝我翻下黄眼球,“张劲,你说我实惠不实惠?”他直起脖子,“不就是犯错误了吗?呣要是不犯错误,现在最熊也能混个县级领导当当。咱大队付书记,有回请呣到他家喝酒,这老小子竟敢在呣面前摆谱,耍官架子,呣把桌子一拍,当他老婆面说他,“你呀,官小了点儿,俺要是不犯错误,能撤你的职!”
我迷惑不解望着黄眼梭,他指什么敢在付书记面前如此撒野?付书记又怎会请这号人一起喝酒?黄眼梭见我听得入神,像是诱敌深入,更来劲了,“张劲,你知道呣年轻时犯的什么错误吗?呣年轻时可不像现在这副熊样,小伙儿长得特别帅,呢子大衣一披,皮鞋擦得锃亮,走道咔咔响,大姑娘小媳妇见了都说呣像电影明星孙道临,知道吗?就是你婶子,年轻十七八儿时,可算是一流大美人,她在商店里干售货员,恁么多小伙子都去勾引她,可她谁也看不上,偏偏相中俺了,就这样一来二去,呣俩发生了关系,第一次还见了红,人家可是黄花大姑娘!又一次,俺俩让单位领导给堵被窝里了,就说是搞破鞋,把呣给开除了。后来,你婶子爹妈知道了这件事坚决不同意,就把你婶子吊房笆上打,就这样也没打黄,她发誓,这辈子不管享福遭罪,跟定呣了,这才叫爱情!呣回去后,就跟老婆离婚了,娶了你婶子。”他说着,便用手抓脚趾头,然后又挨个烧饼摸一番,抓个鱼松丸子,不吃,又给扔回盘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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