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姐,才十六,不想站不想走,一天到晚低着头,嫂嫂来问光害羞,拉着被子蒙上头,嫂嫂看了嘿嘿笑,不要脸的死丫头,十五六岁想女婿,问你害羞不害羞,床上蹦下小大姐,伸手就把嫂嫂搂”。淮河北岸传来放牛娃的民谣。河面并不宽,民谣清晰可闻,张国纪立在粉团洲上,不由悠然神往,近三百年前,说不定这个放牛娃便是太祖,抑或是东瓯王汤和。“帝乡民谣何其多也”,他心中叹道。
“曾被卖糖君子哄,至今不信甜口人,国丈看此人如何?”,王昺在一旁问道。张国纪被拉回现实,他回道:“有尺水行尺船,此人尚是白身,每常大言灼灼,什么为豫做一重藩篱,这是何等大话!以学生观之,此人却是有尺水要行丈船,怕是早晚搁浅”。张国纪的意思就是,这个人不知道自已是吃几碗干饭的。王昺闻言,点了点头道:“是操切了些,却也是思想着国家,我问的却不是这个。时才听此人言说,之乎者也,头是若是坎上一顶浩然巾,怕是一个秀才也攘不住他,他一介贩私盐的游棍,踅门踅户出身,何尝读的书?还读得这般有成?”。张国纪道:“那日歇在宿州文庙,遇着户部尚书侯大人的公子,叫侯方域,甚是年少才高,此人不知怎生一番言论,竟将侯公子折服。数日前,于承天门又遇着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此人又是一番大论,将吕大人折服了,学生就在当场”。
王昺惊问,他与吕大人说了甚?张国纪回道:“甚词法,将词汇分作几种,逐一归类,竟是一丝不乱,某词归为某类,此类便有一番用法,不同于彼类,甚名词,动词。又将一句话语之中的词语归类,甚主语,谓语,这又是语法了,学生听得也不全然明白,只是觉得这一个词法,一个语法,端得了得”。王昺闻听罢,呆了一呆,点头道:“虽非经国纬武之道,却似说文解字之术,大儒也未尝能如此,怪不得折服了吕大人,此术必是得自后世”。张国纪问道,老皇亲还疑心他便是后世之人?王昺道:“是否是后世之人有何打紧,打紧处只有一宗,他若尽知后世之术,却以之要挟朝廷,这是何等心肠?”。张国纪闻言,叹了口气道:“总是我姑息宽慢。只是目今对他只是猜度,而他是否又存造作,且看钟离墓情形”。王昺道:“只恐此人之术出神入化,目今不论他的道术,只论他的心术,你我可要看准了,不可有负圣上”。张国纪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承老皇亲教示。圣意悬悬,此番回京,皇上问起,对此人如何叙功,老皇亲怎生奏对?”。王昺道:不拘河南何地,一千总足矣。张国纪却摇头道,只怕将来不是个柔顺听命的,岂可纵虎归山。
此时,船头,刘洪起一边烧火,一边引诱对方说话。“或长或短,略微说说”,见对方不答,刘洪起由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扔在舱板上,道,拿去。贵生坐在一旁,看着舱板上的银子,足有五两,相当于他几个月所得,不由心中大动,却不好去拾。刘洪起起身拾起那锭银子,塞进他怀中。贵生一边推拒一边道:“你看看这”。陈高正在一旁白了贵生一眼,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这下听使唤了?”。贵生不理陈高正,只道:“前日夜间我正在船中困卧,忽听一声水响,又听见外头嚷骂,我由舱里往外猫了一眼,北岸停着两条大遮洋船,几十个汉子正在卸船,却是一麻包粮落了水,引得领头的嚷骂”。刘洪起问道,你怎知是一麻包粮?贵生道:“那就是粮船,由淮安开来的,船上皆是朝廷放赈的米粮,第二天那船便挪到南岸卸粮”。刘洪起问道,前日夜间那粮卸往哪里去了。贵生道:“那日黑间,嚷骂的汉子是郭家老四,就是武宁侯郭家,先前郭老四与二哥称兄道弟的”,又向陈高正道,自你爹坏了事,他眼眶便大了,见了你便扬扬不睬。陈高正一摆手,道不是他眼眶大了,只因我失了家事。贵生又道:“前日黑间月光甚好,那群汉子挑着担子,忽闪忽闪地,看得真亮”。刘洪起问道:“郭家买这些粮做什么使?”。
贵生道:“这些世家,武宁侯,长兴侯,家里尽多积粮,前番遭贼,怕是折了不少,如今便要补上,咱这厢十年九荒,一有荒灾那地便白扔了,一亩地一石秫秫便换得,积粮便是为此”。陈高正骂道:“他八辈祖宗,侵了这些卫所地亩,收了这些投献,还不知足。他家寄冒在皇陵卫的地亩便有几千亩”。刘洪起道,我说皇陵卫的地亩怎这么多。陈高正道:“万历年间清丈皇陵卫,查出十几万亩寄冒,那些家伙将地寄冒在皇陵卫,别的户口便要被影射,影射不过便抛了地亩逃荒”。刘洪起问,何为影射?原来影射就是指你的邻居跑了,你邻居的粮赋便要算到你头上,就把粮赋影射到你头上了,你受不了也跑,恶性循环,大明的流民便越来越多。这时,贵生道:“该!上回流贼杀的都是皇陵卫的,光是陵墙军就被杀了两千多!”。大明有投献行为,大清也有,就是范进中举后,有些破落户主动要给范进做家人,还带土地来,因为范进有了势力,可以庇护地亩不上税,这种行为就叫投献,皇陵卫也有足够的势力庇护地亩不上税,于是许多人便将土地冒寄在皇陵卫名下。这让刘洪起又发现了一只大肥羊,就是不知道吃不吃得成,或是被羊吃了。
小鱼炖贴饼终于要上桌了,一股鲜美飘来,刘洪起嘴里一酸。陈高正钻出船篷,正要吆喝二位大人吃饭了,他毕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立时便觉得不妥,只得下了船,朝二位大人跑去。没跑几步,张国纪远远看见,已知其意,便与王昺向渔船走来。船篷下,贵生道:“陈大人在时,我托二哥再三央及,又搅缠了许多,方办了歇役,在此捉鱼为生,也只落了个半自在,中都要使夫子时,我也免不了的,一年总有三个月在中都应役。虽饿不死,船上也算不得个藏头竖棍的地方,说一房女人更是不敢想望,哪日若能挣一间两节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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