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了,便叫酒保来,分付道:“我这大哥想吃肉,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少刻一发算钱还你。”
酒保道:“小人这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
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
戴宗喝道:“你又做甚么!”
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牛肉,不卖羊肉与我!”
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
宋江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
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三斤羊肉,做一盘将来放桌子上。
李逵见了,也不便问,大把价来顾;捻指间,把这三斤羊肉都吃了。
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
李逵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肉不强似鱼?”
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却鱼汤,家生甚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别有甚好鲜鱼时,另造些辣汤来,与我这位官人醒酒。”
酒保笑道:“不敢瞒院长说,这鱼端的是昨晚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好鲜鱼。”
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
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拿回几尾来便了。”
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直得甚么!”
戴宗拦当不住,李逵一直去了。
戴宗对宋江说道:“兄长休怪。小弟引这人来相会,全没些个体面,羞辱杀人!”
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假。”
两个自在琵亭上笑语说话取乐。
李逵走到江边看时,见那渔船一字排着,约有八九十只,都缆系在绿杨树下。
船上渔人,有斜枕着船梢睡的,有在船头上结网的,也有在水里洗浴的。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一轮红日将及沉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
李逵走到船边,喝一声道:“你们船上活鱼,把两尾来与我!”
那渔人应道:“我们等不见渔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那行贩都在岸上坐地。”
李逵道:“等甚么鸟主人!先把两尾鱼来与我!”
那渔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开舱!那里先拿鱼与你?”
李逵见他众人不肯拿鱼,便跳上一只船去。
渔人那里拦当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顾便把竹篾来拔。
渔人在岸上,只叫得“罢了!”
李逵伸手去板底下一绞摸时,那里有一个鱼在里面。
原枇那大江里鱼船,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着活鱼。
用竹笆篾拦住,以此船舱里活水往来,养放活鱼。
因此,江州有好鲜鱼。
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放走了。
李逵又跳过那边船上去拔那竹篾。
那七八十渔人都奔上船,把竹篙来打李逵。
李逵大怒,焦躁起来,便脱下布衫,里面单系着一条基子布手巾儿。
见那乱竹篙打来,两只手一架,早抢了五六条在手里,似扭葱一般都扭断了。
渔人看见,尽一惊,却都去解了缆,把船撑开去了。
李逵忿怒,赤条条地拿了截折竹篙,上岸来赶打,行贩都乱纷纷地挑了担走。
一个人从小路里走出来。
众人看,叫道:“主人来了!这黑大汉在此抢鱼,都赶散了渔船!”
那人道:“甚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
众人把手指道:“搅乱老爷的道路!”
那人正来卖鱼,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赶上前来,大喝道:“你这厮要打谁?”
李逵不回话,轮过竹篙,却望那人便打。
那人抢入去,早夺了竹篙。
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
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的牛般气力,直抢将开去,不能拢身。
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几拳。
李逵那里着在意里。
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般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
那人怎生挣扎。
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衲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
待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戴宗。
李逵便放了手。
那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了。
戴宗埋冤李逵说:“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
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死了一个,我自去承当!”
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拿了布衫,且去酒。”
李逵向那柳树根头拾起布衫,搭在肥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
行不得十数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要和你见个输嬴!”
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条水棍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
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须儿来。
在江边,独自一个把竹篙撑着一只渔船,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走的不是汉子!”
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撇了布衫,抢转身来。
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凑在岸边,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口里大骂着。
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
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
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
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只脚一蹬,那只渔船,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
李逵虽然也识得水,苦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
那人更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嬴!”
便把李逵搭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打,先教你些水!”
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两个好汉扑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
宋江,戴宗,急赶至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
两个只在岸上叫苦。
江岸边早拥上三五百人在柳阴底下看,都道:“这黑大汉今番却着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了一肚皮水!”
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
两个正在江心里面,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
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没一个不喝采。
当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老大亏,便叫戴宗央人去救。
戴宗问众人道:“这白大汉是谁?”
有认得的说道:“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张顺。”
宋江听得,猛省道:“莫不是绰号浪里白条的张顺?”
众人道:“正是,正是。”
宋江对戴宗说道:“我有他哥哥张横的家书在营里。”
戴宗听了,便向岸边高叫道:“张二哥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说话!”
张顺在江心里,见是戴宗叫他,却时常认得,便放了李逵,赴剽岸边,爬上岸来,看着戴宗,唱个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
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兄弟上来,却教你相会一个人。”
张顺再跳下水里,赴将开去。
李逵正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扎赴水。
张顺早赴到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
那水不过他肚皮,淹着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
江边的人个个喝采。
宋江看得呆了半晌。
张顺,李逵,都到岸上。
李逵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水。
戴宗道:“且都请你们到琵琶亭上说话。”
张顺讨了布衫穿着,李逵也穿了布衫。
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
戴宗便对张顺道:“二哥,你认得我么?”
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无缘不曾拜会。”
戴宗指着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今日倒冲撞了你。”
张顺道:“小人如何不认得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
李逵道:“你也淹得我苦了!”
张顺道:“你也打得我好了!”
戴宗道:“你两个今番做个至交的弟兄。”
李逵道:“你路上休撞着我!”
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是了!”
四人都笑起来。
大家唱个无礼喏。
戴宗指着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得这位兄长么?”
张顺看了道:“小人却不认得,这里亦不曾见。”
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江!”
张顺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
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
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扶危济困,使义疏财。”
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放在营内,不曾带得来。”
“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来这里琵琶亭二杯,就观江景。宋江偶然酒后量些鲜鱼汤醒酒,怎当得他定要来讨鱼。我两个阻他不住,只听得江边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说道是黑大汉和人打。”
“我两个急急走来劝解,不想却与壮士相会。今日宋江朝得遇三位豪杰,岂非天幸!且请同坐,再酌三杯。”
再唤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
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兄弟去取几尾来。”
宋江道:“最好。”
李逵道:“我和你去讨。”
戴宗喝道:“来了!你还喝水不快活?”
张顺笑将起来,绾了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
两个下琵琶亭来。
到得江边,张顺略哨一声,只见江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张顺问道:“那个船里有金色鲤鱼?”
只见这个应道:“我船上来!”
那个应道:“我船里有!”
一霎时,却凑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
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折柳条穿了,先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
张顺自点了行贩,分付了小牙子把秤卖鱼。
张顺却自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
宋江谢道:“何须许多?但赐一尾。”
张顺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挂齿。兄长食不时,将回行馆做下饭。”
两个序齿坐了。
李逵道自家年长,坐了第三位。
张顺坐第四位。
再叫酒保讨两樽“玉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晏酒果品之类。
张顺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
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中之事。
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
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事务,却被她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
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额上一点。
那女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
众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无言。
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去经官告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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