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虽是初夏时节,郧西午后的日头已经十分毒辣。更兼连日无雨,山中草木打着蔫儿,涧中泉水也几乎干涸。在通往隘口的那条树影荫蔽的迤逦山道上,有个一个瘦骨崚嶒、麻杆儿样身材的军士,将身上那件破旧的号衣脱下扎缚在腰间,露出黝黑的肌肤,一手拿着他的“猪尿泡”,正往泉眼这边走来。
他蹲下身,先把自己的脑袋凑到泉眼口,使劲啜饮了几口,滋润干焦的咽喉,而后拔开塞子,对准泉眼的一小缕细水流。那细流温吞吞的,好不容易才装满了大半个囊子。
那军士收拾好,慢腾腾地站起身,叹了口气,又往回慢步蹀躞而去。
炎炎烈日伴着周遭喧聒的蝉噪声,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的额头、胸膛、后背和腋下沁出,滴落,有种痒痒的感觉。那军士心绪烦乱,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便又着急地往前赶路。
行不多时,便远远瞧见一处隘口,上面临时搭建一座小寨,影影绰绰可见十数名官兵。数日前,卢象升率众攻破蝎子块的老营,一举夺下木龙山的几道重要关隘,即命郧兵会同其他几路客兵在各处凭险设防,结寨固守。每寨忝设兵额二百名,各镇依序轮值,以防备寇警。
这日恰是换岗的日子,依例该由川营派人马前来替换驻扎在此地的郧兵。不过,眼下已过了午牌时分,太阳开始偏西,这群翘首以待的郧兵们却迟迟不见换班的川兵出现。
一开始,士兵们还自我安慰道,虽然主兵和客兵的矛盾由来已久,但川营总不至于明目张胆地违抗巡抚的军令,所以他们多半是因为在道上遭遇了杆子,就耽搁了——有的人还想着要赶去救援这支友军。后来,派出去的哨探回报,并未发现川营行军的踪影,也不曾发现道上有打斗痕迹。
为首的林千总接到这个消息,倒也平静,只将鼻头轻轻一嗤,哼了句“再等等”,便转身巡视去了。时辰一久,郧兵的想法难免就多了起来。加上他们的小领导虽不曾明确表态,他那声“嗤”,却还是被身边好几个人听了进去。
于是,这拨人马越来越军心浮动,违反军纪的开小差行为,在他们这里也渐渐没了负罪感。毕竟,现场的主要矛盾,是郧兵同川兵之间的矛盾——在场的每一位郧兵将士,都在内心无声讨伐着那帮罪该万死的川兵油子,郧兵自己内部的问题,倒被他们刻意地忽视了。
至于某个士兵突然离开岗位,溜到几里开外去汲水这种事,压根不会有人在意,遑论军法处罚了。那麻杆士兵提着猪尿泡,慢悠悠地晃到寨门口。两个站姿松垮、同样衣衫破烂的守军正躲在墙角阴凉处,他们认出麻杆士兵,笑着喝住他:
“姚阿根,你又上哪儿遛去啦!”
“奶奶的,老子去找水去啦!”
那麻杆士兵个头不大,嗓门却吊得奇高,引得寨楼上另两个守军探出脑袋来察看。
“狗崽子,还愣着干什么,快放我进去!老子皮都烫掉啦!”
麻杆士兵骂道。
两守军赶紧拉开寨门,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迎上前,问:
“有水没有啊!”
“水没有,尿倒有一泡大的,你喝不喝?”
那麻杆鼓起眼珠子瞪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往墙根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解起了裤腰带。那守军轻蔑地“切”了一声,便骂咧咧地走了。
姚阿根给土壤施过肥,顿觉一身轻松。他收紧了裤腰带,拎了猪尿泡回营。
营中空地上有驻军临时垒成的好几十处灶子,士兵三三两两围着,或生火造饭,或横躺斜倚着休憩。其中一处灶子边上蹲着个高大个,名叫朱小葛,正在埋头择野菜。他盔甲都卸在一边,那柄祖传的倭刀却还挂在腰间——那柄倭刀太长,以至于高大个蹲着的时候,刀尖很快顶住地面,刀柄却高高翘起,差点要将他的腰带扯下来——这种奇怪姿势,让姚阿根看得很不舒服。
朱小葛因为择菜过于投入,丝毫没有察觉背后有人。姚阿根将猪尿泡往灶边一丢,朱小葛猛一回头,见他回来,便咧嘴笑道:
“阿根哥,你回来啦?”
“哎哟,可累死我了!”
姚阿根说着屁股往旁边石头上一坐,旋即一个激灵蹦起来,嚎道:
“他娘的烫死老子啦!”
附近一些士兵闻声转过头来看他一眼,而后又各干各的。朱小葛则怔怔地望着他。
“你小子傻呀,天气这么热,也不晓挪个窝!这破石头上都能摊煎饼啦!”
姚阿根又羞又恼,忍不住叫骂道。
朱小葛愣了片刻,又默默低头,继续择他的菜。
姚阿根摇头叹口气,待气稍稍顺了,又蹲下来,特意离那滚烫石头远些:
“就这点儿水,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姚阿根朝猪尿泡努努嘴,朱小葛抬眸瞥了一眼,手里也不停活。
旁边有个士兵凑过来,觍着脸求姚阿根:
“阿根哥,借点水呗!”
“去去去,自己打去!”姚阿根厌恶地一掌把他的脸推开。
“哎,你说这川营到底怎么回事?完全胡来啊!”
姚阿根皱着眉苦道。
“路上出事了吧。”
“不能啊,东边应该没有杆子了”,姚阿根抓耳挠腮思索半晌,“这样下去,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得了城!”
朱小葛沉默不语,自顾着生了火,操了根干木棍把火苗拨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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