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砍了左良玉十几个手下这件事情,很快便在郧阳的各路援剿部队之间传开来。尤其是,当他们得知被枭首的将士中还有左良玉的大外甥时,不禁纷纷揣测,朝廷这是派了个不要命的下来,难不成是要对他们这些地方军动真格了?向来桀骜不驯的左良玉又会作何反应呢?
大家都期待着这场好戏如何继续。当然,心痛的还是那位赔了外甥又折兵的左良玉。他本指望着大外甥跟着卢象升剿匪,好歹能捞点军功,没想到这小子劣性不改,逮着个女的就上;这也就算了,还刚一脱裤子就被人家逮住,白白送了性命。
当时,大外甥死讯传来的时候,整个昌平军都炸了。李国英和凌元机他们几个脑子顿时就不太冷静,操刀就要去端了巡抚衙门,好在立马被左良玉给摁下了。
这样过去了几日,围观的各路兵马一直等着左良玉发大招,却没见他有什么动静,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因为这件事,援剿总兵们有的开始佩服卢象升的胆识,有的忌惮他的手腕,有的则更加从心底里排斥这个刺头巡抚,认为他破坏了这里原有的“生态平衡”。
无论如何,卢象升砍下的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所换来的效果,还是十分显著的。这段时间,郧阳的几股官军稍稍收敛了一些,再加上,作为巡抚的卢象升亲冒矢石,救出了陷落贼手的百姓,让郧阳人感激涕零,大明官军的风评算是有所改善。
不过,改善归改善,风评并不能当饭吃。官军缺饷缺粮的问题仍得不到解决。府库里的银子,不到几天便已告罄。官兵们填不饱肚子,自然便要闹事。三五成群地打家劫舍,弄得周围村镇时不时鸡飞狗跳的,还算好的,最怕的是官兵哗变,流寇没逮着一个,官兵倒先成了贼。
为了兵饷的事情,几位援剿总兵果断地站成一条阵线,一齐向卢象升施压。他们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聚,搅得巡抚衙门不得安宁。刚开始的两天,衙门的人还成日提心吊胆的,害怕这些武人真的动起火来,带一群丘八灭了巡抚衙门。
不过,时间一久,大家渐渐看出来,总兵们大概只是需要一个地方发泄一下他们的压力和不满。每一次,总兵们都来势汹汹,进去以后,经过卢巡抚一番“安抚疏导”和“弹压威吓”,待出来时,总兵们的情绪就会稳定很多。
这样来来去去,反复几次,总兵们的“结队光顾”成了郧阳巡抚衙门的例行公事,大家见怪不怪。最后,连衙门里的那只小灰猫都淡定了。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燥热,街面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行人。巡抚衙门里的几株苦楝树上,断断续续的蝉噪声惹得人更加心绪烦乱。那只小灰猫倒不理会这噪音,自个儿择了个阴凉地方,趴下午憩。
衙门正门两侧,几名皂隶捉刀分列而立。交未时时刻,地表的热气逐渐蒸腾起来,弄得皂隶们个个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可未到交班时候,谁也不敢擅离职守。好在领班的眼尖,见一挑水老农恰逢衙门口经过,便喊住那老农,叫他挑担过来,给弟兄们口水喝。
老农闻声上得前来,将肩上担子卸下,取出木瓢儿从桶里舀出水,正要递给一旁的皂隶,后面突然上来一人,猛地将水瓢打翻,随即又伸脚狠狠一踢,“哐当”一声,一只木桶翻倒在,水流了满满一地。
“老子的兵马都快饿死了,你们倒好,躲在这里享福!”那人怒喝。
那领班的看清来人,心里一惊,忙抱拳一个长揖:
“几位镇台大人驾临,卑职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领班口中的几位镇台大人,正是奉旨前来郧阳剿寇的几位将领:四川总兵邓玘、临洮副总兵李卑、湖广总兵许成名以及山西参将曹变蛟。
刚才动手的,正是为首的四川总兵邓玘。这位邓总兵麾下川军有五千兵马,战斗力很强,是各路援兵中的主力。早在卢象升到任之前,川军便已经取得了官军中为数不多的几场胜利。加上邓玘是沙场宿将,许成名李卑曹变蛟他们几个,论资历,论军阶,论战功,没有一个能与邓总兵相比肩。郧阳一带的各路援兵,哪一支都是对川军服服帖帖的。无奈这位邓总兵脾气暴躁,不太好说话,他要是动起肝火来,那就是火星爷下凡,别说是卢象升,就连五省总督陈奇瑜也得躲得远远的。
这么一位地位尊崇又性情耿直的老将爷,偏同左良玉这种琉璃猴子凑成对儿,白白地被人当枪使。前几次向巡抚衙门讨要军粮,左良玉自己并不出面,而是暗地撺掇邓老将爷几句,这老将爷便咬死了卢象升不松口,纠合起其他几位总兵,隔三差五地上巡抚衙门催债。
俗谚道,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邓老将爷的频频“造访”,每每不给卢象升以好脸色,更别说配合他的剿寇大计了。他给卢象升添了不少麻烦,卢象升却不能拉下面来斥责这个老资历,只能忍着气好言劝慰。
老将爷的那股子倔劲儿,这几名皂隶也是见识过的。可他今天这一副气急败坏、无端地拿皂隶撒火的样子,却有别于往日。那领班的是个机灵后生,一见邓玘的反常举动,估摸着是出了大事,忙指挥皂隶们分立整齐,好迎接几位总兵到来。
没想到老将爷并不领情,他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直筒筒道:
“别给我整这些虚套子!卢大人呢?他人在哪儿?”
那领班的陪着小心道:
“回镇台大人的话,卢大人在里头议事儿呢。您有什么急事儿,按规矩,投个名帖,小的给您通禀一声。”
“议事议事,能议出个球来?!”邓玘说话呛辣,狂躁地来回踱步,“弟兄们都断了顿儿了,他还跟个没事人一样!你们郧阳是大衙门,我邓玘脸面小,进不去了,就请卢大人出来见我罢!”
“邓将军,话也不能这么说”,在一旁的临洮副总兵李卑觉得邓玘这话毕竟有失体面,替卢象升抱不平道,“卢大人也有卢大人的难处。”
邓玘见一向唯自己马首是瞻的李卑,竟为卢象升开脱,气更加不顺了,指着李卑鼻子嗔道:
“你还替他说话?!他卢象升有什么难处?手底下管着五府二州,筹个几十万两有这么难?”
李卑见老将爷斥责自己,顿时舌头短了一截,不敢应声。
邓玘却还没完,一手拽住身边一位年轻将官,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定要讨个说法:
“小曹将军,你倒来评评理!他卢大人当时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初六肯定发军饷。今天都初九了,我可是一粒银锞子都没见着!你说说,这像个什么话?!”
曹变蛟正面露难色,衙门里头却飘出喝叱声:
“何人在此喧哗!”
众人转睛一看,只见卢象升已经闻声出来。门外众人忙朝他行过礼,只有邓玘挺着脖梗儿杵着。卢象升回过礼,瞥了邓玘一眼,正颜道:
“几位将军驾临敝处,想必又是为了军饷一事罢!”
邓玘一听卢象升自个儿挑了话头,立即神气十足地接腔道:
“抚台大人,你欠我们一个交待!”
“我正要与你们说此事”,卢象升浓眉紧蹙,一脸严峻,“兹事体大,还请几位将军移步内衙叙话。”
众人相邀入门,移步内衙,卢象升招呼仆人给客人上茶。邓玘刚一落座,不顾曹变蛟他们给自己使的眼色,嘴里已经放起了连珠炮:
“卢大人,你莫怪我老邓多嘴。老邓我纵横沙场二十多年,行军打仗的事情,哪样我不是门儿清!不发军饷,让弟兄们饿着肚子替你卖命,那是痴心妄想!再说了,我们川营,还有在座几位将军,放着老家的安稳日子不过,来郧阳赶这趟鬼见愁的差事,为的不就是一个‘忠’字吗?!可卢大人是怎么待我们的?砍头流血倒是轮到我们,发俸禄,哼,门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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