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爷朝院里睃了一眼,问道:
“那卢老爷可已将歇了?”
“回老爷话,卢大人还未睡下,此刻正在院中。”老驿卒恭声道。
“引我去见。”
老驿卒领进院门,杨老爷见一年轻士人立于庭院对首,便前行几步,略一揖道:
“阁下可是郧抚卢老爷的亲随?”
卢象升朝杨老爷拱手回礼道:
“在下便是郧抚卢象升。敢问阁下尊讳?”
杨老爷闻言微微一愣,旋即换上笑脸,揖道:
“在下云溪杨一鹏,忝列户部尚书之位,自四川往赴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任上。途径新野,不期与卢抚台在此萍聚,实乃幸事一桩。”
杨一鹏的一番话名抑实扬,暗藏机锋,卢象升领会到杨一鹏言中之义,只淡淡道:
“不敢。原来是制台大人,失敬了。”
杨一鹏见这卢象升回应得不冷不热,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一开始,杨一鹏觉得自己高居二品,按照他们官场的常例,卢象升这个三品巡抚多少应该恭维奉承几句,然后赶紧巴结地把驿馆腾让出来给自己这位上官入住。没想到这个卢象升倒像是对自己敬而远之。看来,今夜要把这驿馆弄到手,还得费一番周章。
杨一鹏突然感到微微的头疼。
这时候,睡在里间的几名亲随相继被吵醒,纷纷出得门来,到院中查看究竟。杨家的几名看上去体魄健壮的仆役,不知何时也挤进庭院里来。朗月高悬,清亮的月光洒布在院墙之内,双方两相对望,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的形迹。
院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升温。
“卢大人既为郧阳巡抚,不知这新野县可在卢抚台治下?”
杨一鹏思前想后,突然掉转了话题。
“回制台大人,新野地属南阳府,确在本院汛地之内。”卢象升道。
杨一鹏闻言,瞥了眼卢象升,说:
“如此,本部院倒真是遇对了人。今日本部院有一事,十分不解,还请卢抚台不吝赐教。”
“不敢言教。制台大人有任何疑惑,本院愿效涓埃。”
“今日日落时分,本官车驾行至新野县城,欲进城打尖。不料该县守备将领,竟紧闭城门,任凭我家人如何表明身份,说明原委,都拒不接纳”,杨一鹏干笑一声,一双小圆眼睛含威不露,“本官不解,卢抚台治下的府道州县各官,是否皆如那新野守将一般,不懂朝廷礼数呢?”
卢象升听得出杨一鹏话中的指桑骂槐之意,腹中已有了应对之策。
他淡淡一笑,朝杨一鹏恭敬道:
“制台大人此言差矣。如今豫、楚、秦、晋各省,流寇披猖,兵戈扰攘。郧抚所辖五府二州,控扼三省,实乃寇患首当其冲之区。故而遍檄各州县严防死守,每日酉牌,关门落钥。新野守备谨遵军令,本无可指摘。当然,守城军士多为粗人,不识之无,其间若有言辞冲撞之处,本院在此替他们赔个不是,还望制台大人原宥。”
“卢抚台休要包庇部属”,杨一鹏将衣袖一挥,不满地说道,“据我所知,近日新野周边并无流寇出没。本部院身膺皇命,急于星火,一路上所经州县关卡,无不给予通行方便。偏你郧抚治下州县,特立独行,迫使本部院滞留于此,误我封疆重任,深负圣上厚恩。既然寇患已平,卢抚台所说的‘谨遵军令’,未免有些轻重倒持,缓急不分吧?”
卢象升无意与杨一鹏在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索性退让一步,好让杨一鹏不再聒噪:
“制台大人,兵戎之事,非三言两语所能骘评。况且逗留一夜,必不致大人赴任愆期。你我同朝为官,无需为微末之事伤了和气。何况,此时再让那新野守备开门,已经不可能了。若大人不嫌此地鄙陋,本院倒愿与大人共享一室,不知杨大人意下如何?”
杨一鹏听罢,脸上却露出犯难神色,虽然卢象升让出一半的居处,但离他的目标还有很大的距离。杨一鹏略一沉吟,开口的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卢大人的好意,本官心领了。适才本官也是忧心贻误王事,出口多有冒犯,还请卢大人海涵。只是……”
卢象升见那杨一鹏欲言又止,心中犯疑。
杨一鹏踌躇半晌,终于定下心道:
“本官携有内眷,只怕有些——”
“大友——”
杨一鹏话音未落,只听院外突然有一女子呼唤着杨一鹏的表字。
那杨一鹏听闻,连忙提起锦袍的衣摆,小跑几步来到院外。
院外众仆正簇拥着一辆罗帷篷车,雕窗帘幕的后面,一位窈窕少妇露出半张莲脸,神色有些许焦急。她一只玉手轻搭在窗槅上,朝杨一鹏垂问道:
“大友啊,里面是出了什么事?这驿馆到底能住不能?”
“夫人稍安勿躁,再候片刻便好。”
那杨夫人见杨一鹏的样子有些心虚,心中不免起疑,语气有些抱怨起来:
“我早就劝你今夜留宿襄阳,你偏不听,非要急着往新野赶。还说什么新野知县必出城相迎,没想到被人家挡了大驾,连城墙根儿都没摸着。好容易寻着家驿馆,看样子也没什么谱。这下可好啦,你们杨家是打算让我一个女子露宿荒野么?”
杨一鹏面露愧色。卢象升闻声步出院门,先见过杨夫人,再替杨一鹏解围道:
“杨大人既有女眷同行,象升理当周顾。就请杨大人与尊夫人下榻里间,我等一行在外间随便对付即可。”
杨一鹏忙道:
“这可真是受之有愧。只是烦劳卢大人啦!”
二人又礼让客套一番,总之两拨人就一间茅舍的分配作出了安排。
那老驿卒心口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刚要缓口气,只听他女儿突然慌声叫道:
“爹,外面有动静,会不会是杆子来了?”
老驿卒被女儿的话吓了一跳。女儿虽然自幼眼盲,听力却异于常人,能闻凡人所不能闻之声。老驿卒不敢忽视女儿的话,他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探出院门张望,却只月光如练,照在院外的丛林中,清爽的夜风拂过,草木低伏,发出簌簌声。
他将慢慢身子缩回,半含责备道:
“傻孩子,哪有什么杆子。你怕是被吓傻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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