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风凉。
寂寥无声的山路上,只见少年披着斗篷,身形清瘦,穿行于孤冷月色下。
三更的露水汇集于叶尖。
啪嗒——
碎水花,湿衣裳。
秦青箬就这么顶着一身寒气,慢慢地走到了敬亭轩。
敬亭轩中果然烛影摇曳。
豆大的光,在窗纸上晕开暖黄的影。
灯下有人影绰绰,微微佝偻,憔悴清癯,像是不知被谁的叹息压弯了脊梁。
秦青箬站在竹枝底下。
鼻子酸涩,突然失了走上前的力气。
吱呀。
轩窗蓦地推开,谢太傅探出半个身子,目光望竹林中一扫。
“进来吧。”
未必就是看到了人影,可他知道这丫头一定会来。
轩窗就那么开着,粗布宽袍的老者靠在窗边,山中寒气漫漫涌入,却与那滚烫的茶香交织,白气弥漫,水雾蒸腾。
果然。
竹林中,缓缓走出个人影来。
纤长白皙的颈,柔软如云的乌发,清艳灵秀的眸子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沉暗。
就像那夜色。
如沾湿了水的棉絮,漆黑又沉重。
少年那披风的料子极珍贵,轻薄软缎上绣着仙鹤,其上罩了层云水纱,月光散落如银丝流淌。
她拢了拢袖子,低低唤了声:“外公。”
那嗓音中有点委屈。
仰起来的眸里神色复杂,隐约透着几分苍凉。
谢太傅叹了口气,“有什么话进来说……山里冷,当心着凉。”
秦青箬在敬亭轩门外站了许久。
才推开门。
解了身上的披风,脚步沉沉走上了竹梯。
二楼只点了一盏烛火,光线虽有些晦暗却极为温暖。像漫天覆雪的深山中,那猎户家的小木屋中透出的一点火光。
“外公。”
她开口唤了一声,谢太傅正起身添油的背影顿住。
老者慢悠悠地坐了下去,笑容慈祥,脸上每一条深或浅的皱纹都被镀上了暖黄的光。
烛火轻颤下。
他如案前端坐的佛。
“来了?”
此时敬亭轩中没有外人,谢太傅姿态极随意,抬手招了她上前来。
酸枝案头摊着书卷,白瓷笔架上墨香未干。
“谢峰呢?”
秦青箬在谢太傅身侧的小杌上坐下,神色极为安稳。
“在那儿,”谢太傅抬头看了眼竹木榻,转着手中一串磨得发亮的佛珠,目光中有淡淡欣慰,“小声些,这孩子早便睡沉了。”
他似怅惘又感慨,“年轻好哇,我这一把老骨头,想睡都谁不香咯!”
“不老。”
沉默中的秦青箬忽然开了口,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烛火,她很坚定又很执拗地重复。
“外公才不老,我还等您耄耋期颐呢!”
耄耋期颐?
谢太傅愣了一愣便笑了。
“你这小丫头想什么呢?”老者无奈摇头,微枯瘦的手指抚上她的后脑,“耄耋期颐,那是人能活的命数吗?你跟谢峰两个好好的,老头子我便没也没什么挂念了!”
秦青箬静静听着,抱膝坐在谢太傅脚边的软毯上,烛火映照的眸子里慢慢地起了水雾。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默无言。
那烛光很慈祥。
雕塑般安静的一老一少,恍如流年梦里一方岁月静好。
直到啪嗒轻响。
搅碎了寂静。
一滴水落在案上。
谢太傅忙搁下手中的毛笔,慢吞吞地扶起身侧少年的下颌,怔忡无奈之下却是不由心疼,“哎哟,你这丫头,怎么还哭了呢?”
“快别哭了。”
陡然见这没良心的外孙女掉泪,老者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秦青箬低着头,轻轻推开谢太傅的手。
嗓音有点哑,“我没事。”
分明早已是冷心冷肺之人。
可每当看到这腰背微弯的老人。
她也不知怎的。
忍不住便想流泪。
明日就要走了,她舍不得、更放心不下外公。
十年未见,相逢却只有短短两个月。可是哪怕只有这两个月,她也没在外公面前尽一点孝。
“哭什么呢,哭什么呢?”谢太傅轻声责备,声音却越发温和,“不过是离了书院,又不是再也不见。且如今你身在帝京,想见面岂不容易!”
秦青箬忽然仰起头。
少年眼眶微红,声音很轻却很认真。
“你要好好的。”
她一字一句说着,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你们……都要好好的。”
这是她仅剩的亲人,虽无血脉相通,却有祖孙情义。
这是曾给过她儿时静好岁月的老人。
这是她在冷色调的帝京。
最后一点牵挂。
有他们在,她便可以告诉自己,这世上还是有人可以倾其所有护着你,这世上还是有人甘愿为你铺路为你庇佑。
这世上还是有人……
值得她守住心里那最后一点点柔软。
值得她不做那凉薄之人,值得她不坠落于永久的黑暗。
她虽从无救赎。
可还有人她必须珍重。
“好了,”谢太傅轻轻叹气,老人慈和眉目,那微微浑浊的眼中尽是笑意,“丫头放心,我自然得好好的,怎么也得等到亲自送你出嫁不是?”
咳!
秦青箬呛住了。
人皮面具下的小脸,蓦地漫开绯红。
她嗔了声,声音微微带上点不自然的羞赧,“外公!”
虽然心性沉稳,此刻又做少年装扮。
可她终究是个女孩。
这么一打岔。
气氛缓和了许多。
那几许缠绕在茶香中的愁绪,似乎也淡了不少。
谢太傅忽然笑道:“年纪大了果然忘事,你瞧瞧,这么重要的事儿差点给忘了!”
说着,他便拉开多宝阁中的红木奁,取出两把黄铜钥匙,放进秦青箬手中。
“我知道你在帝京有产业,只是在陛下眼皮底下也不合适。”
谢太傅笑笑,把她展平的手掌合上,“谢家这套老宅如今闲置着,就在长宁街隔条道上的永巷里,你倒不如暂时住在那边,平日里上朝也方便。”
秦青箬愣然,盯着掌中的钥匙。
却间谢太傅展开折扇,慢悠悠地补充道:
“荣府就在那屋子隔壁,平日里你有荣老头子照应着,我也放心些。”
跟荣大人做邻居?
秦青箬脑海中涌上荣玄之的古板模样,不由抿唇失笑。
永巷啊……
其实也不错。
虽不如长宁街热闹,却住了不少朝中大佬!
外公给了她那套宅子,只怕也是存了让她与人多走动的心思,日后也免得在朝中孤立无援。
她一笑,很爽快地将那钥匙收了。
“多谢师父。”
少年笑眯眯地起身,有模有样地躬了躬身子。
峪江秦氏在帝京产业无数,九重琼阁亦是藏在暗处的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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