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嗞——”
瓦片与瓦片之间相互一擦,一缕冷光从昏暗的屋顶射进来,太爷爷手背青筋暴起,扬手把枪往屋顶上顶去。枪头像冲天的惊鸟一样,“啪”的一声打飞了瓦片向上冲出去,“噗”的一声硬格朗朗地顶进了什么东西里。冷光透过烟尘从残破的瓦片间射进来,太爷爷松开了僵住的双手,枪没有落下来,已经牢牢地扎进什么东西里去了。
屋顶的光亮没持续多久,一个沉重的阴影“砰”地倒了下来,一只被枪从下巴扎穿的头颅猛地砸进了屋里,血劈淋淋地向地面上沥下来,一只眼球软塌塌地坠在太爷爷肩膀上,无力地滚了一下,落到了地上。
太爷爷在血水淋漓中呆滞了一两秒钟才从让出来,这时候已然另有三个土匪揭开瓦,把截断了枪头的汉阳造步枪伸进了屋里,太爷爷再想把枪抽出来反抗,已经来不及了。
据爷爷说,太奶奶听见连着声的枪响时就哭出来了(而不是看见了之后老屋被烧着时冲出来的火光),就像崩山那样,一直哭到天黑,虽然之后还有断断续续的几声枪响。
等所有人回到村中的时候,老屋烧得只剩下骨架,什么都救不出来了。
这个故事父亲、几个姨父还有母亲都和我说过,着重点都是在太爷爷英勇抗击土匪的过程,有时候也会补充说太爷爷一直砍柴为生,力气活到死也没有落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像他们一样,惊叹太爷爷的勇气。但在三姨妈死后,我在这故事里嗅出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遑论感性理性,知道或不知道,人做事总会有自己的理由。那么在土匪下山、全村人慌忙逃命的时候,太爷爷留在家里没有走,必然也有他自己的理由。但太爷爷留下来不走的理由是什么呢?村里人回到村中的时候老屋被烧得只剩骨架,太爷爷英勇抗敌这一段,又有谁看见了?
一九五零年,解放军封锁了土匪的行动,嗜杀成性的土匪们在断粮断水一个月之后,开始相互残杀,啃噬死者的血肉。最后剩下的十来个人拒不投降,五个被打死,剩下的几个引爆弹药库自杀。也就是说,就算有土匪看见了太爷爷当时的事迹,也来不及和别人说了。
那或许是父母一辈人编造了这个故事呢?
可能性也不大,因为知道这故事的人不仅仅是父母叔伯,村里人也都知道,纵使是有人编故事,那也得瞒过全村人才行。
后来还有人说过一些不相干的东西(也许只是我觉得不相干),比如大跃进时村里曾经来过一对老夫妻,在文革的时候还遭过批斗,说是什么生活作风问题;再比如村里人曾经闷杀过一个疯子,但到底什么叫“闷杀”,我始终也不明白;还有就是太奶奶是被人戴高帽、灌大粪弄死的,因为她生前就是这么对别人的。
这些都是题外话,不知真假,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三
这一年末送灶,妹妹们都围着热腾腾、油亮亮的送灶馅饼流口水时,母亲和父亲把我拎到门外,牵着我到了村里崔瞎子家让崔瞎子给我算一卦。
随后便是问八字、翻星历、推时辰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一堆,足足弄了半个小时。
“夬卦,六个爻都是变爻——等于不变。”忙了一阵之后,崔瞎子抹了一把伸出汗珠的秃头说,“柔乘着刚,一阴驾着五阳,也真奇了怪了……”他摇摇头,父母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
快到家门口时,母亲对我说:“刚强啊,你大了,过过年,你就去街上(也就是镇上)跟你二姨父当瓦匠吧。”
我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嗯。”母亲点点头,“今年我们来杀口大肥猪。”
突然间,我打了一个激灵,问道:“阿妈,太爷爷的老屋在哪里啊?”
“老屋?”母亲眼色诡然一变,“就是原来你三姨父、三姨妈家啊。”
母亲话音刚落,我就有如受到什么致命打击一样倒退了一步,一抖手挣脱了母亲向村中央疯跑起来,也不管母亲在后面呼唤我的声音有多凄厉。父亲想追我,但是我凭借身子小的优势,从草堆的缝隙间钻了出去,左右一绕便摆脱了他的追踪。
凭着记忆和煞肺的月光,我在狂奔中找到了三姨妈家,喘着有生以来都没有这么沉重过的粗气,费力想推开门,但门外面的铁链和大锁却不肯让我一丝一毫。我摸起一块冷硬的石头狂叫着向门锁胡乱砸去,一直砸到眼冒金星,鼻子里喘出血腥气才砸开。无力支撑下去的我竭尽最后一点力气,才借助身体的重量把铁链从门把手上抽下来。把链子抽下来后,我径直扑到门上,撞开门倒在了堂屋地上。
我手脚乱挥、挣扎起来,三姨妈家就是在老屋地基上修起来,埋着当年的灰烬,埋着太爷爷的骨殖,埋着土匪软塌塌的眼球。四处摸索中,我拿到了一只断扁担一样的东西,在地面上挖了起来,几乎是漫无目的地挖,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
太爷爷不离开老屋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不能离开。为什么不能离开?因为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不能走动的人,比如一个待产的孕妇。
那太爷爷究竟是死了没有呢?
如果说太爷爷没有死,那么土匪必然会回来报复。但是太爷爷又不能死,因为还有一个孕妇需要他的保护。所以故事只有一种可能:太爷爷杀掉了那几个土匪、放火烧掉了房子佯装与几个土匪同归于尽,然后带着这个孕妇逃走了。
然而太爷爷逃得掉吗?
他能逃掉土匪的追杀,但有些东西,并不是铁铮铮的筋肉和勇气就可以战胜的,所以最终他选择了屈服,又带着那个女人回到了村里。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就逃不掉了,不过他老了,也无所谓了。但是年轻的一代正迎头碰上相同的东西,三姨妈是这么死的,三姨父是这么死的,二舅是这么死的,母亲也会这么死,我也一定会。
那就果真没有办法拯救了?
崔瞎子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的?
“天生之,地成之……交之则泰,逆之则否……”
算出来的卦不都是那样的吗!?天在下面,地在上面,要是翻过来了,就坏了。
不知道挖了多久,但已经久到让我觉得我好像是一出生就开始挖了一样,久到我已经可以给自己造一个坟墓了。
母亲肯定知道我来老屋,她一定是坐在地上哭,所以才没有找来,或者是不敢找来也不一定。
不过,我也终于挖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一挖到它时我直接扔掉了那半截扁担(管它到底是不是扁担呢),直接用手扒拉,直到将它彻底掘出来。
那是当年太爷爷用的枪,枪柄已经随着那些骨头、眼球腐烂了,但这生锈的枪头仍旧好好的,散发出一股炭糊、血腥味。
我抓着这枪头坐倒在土坑里,如释重负地喘着气,先是喘气,随后便狂哭起来,声震苍宇,就好像我是个如太爷爷般的英雄、手里握着一杆能够扭转天地的枪一样。
比奇屋 www.biqi5.com